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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均和阿姨好不好呀?外婆呢?”旭萱蹲下来和她齐高说话。每次看到灵均,总想到台南童年的自己,伴着重病的亲人,活在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可能咕咚一声就坠入黑暗里,就不由自主心疼。

  “外婆去庙里工作了。阿姨会自己拿汤匙吃饭,等阿姨脚能走,我就可以上学了。”灵均口齿清晰报告,尽管在命运多舛的家庭,依然被教养得很好。

  “太好了,你上学的第一天,我一定来陪你!”旭萱打开大袋子说;“看我给你带什么故事书来。”

  “要和阿姨一起看。”灵均指着里间说。

  “真乖,做什么都先想到阿姨。”旭萱摸摸她的头,再对杵在屋中央的辰阳说;“你先坐一会,我进去看以缘姐。”

  她捧着花束,挽着大袋子,牵小女孩的手消失在白色绣花门帘后。

  辰阳本想告诉她这屋子令人不舒服,要到外面等她,但外面院落鸡飞狗跳又兼好奇人群,也许里面还自在些,即使得面对这些邪门的东西。

  他小心坐在一张藤椅上,吱嘎作响以为会解体,两脚伸直又差点去掀翻桌子,不禁怪旭萱,每每让他陷入此种怪异情境中。

  看看手表,天呀,才过十分钟而已!

  *

  以缘姐原名方意芊。

  叫意芊的时候,她吃斋茹素习佛,清静淡然美丽,如不食人间烟火之仙子。数年之后,躺在病榻上的她,四肢水肿腐黑,脖子以下瘫痪不能动,脸部扭曲变形,眼珠无法聚焦,探病者莫不嘘唏。

  无路可走之下,赐死意芊,改名以缘,说是逃躲凶残恶鬼之追杀。

  六年过去了,以缘由昏迷濒死阶段,慢慢回复听觉视觉,脖子能转动;再由医药和复健双管齐下,手膀的功能也逐渐回来。

  现在的以缘,有七成从前意芊的模样,但腰部以下双脚仍不能行,斜躺在床上看到她们,露出僵硬但看得出欣喜的笑容。

  “以缘姐,你气色好多了,胖了好几公斤吧?”旭萱说;“我惜梅姨婆出国看弘睿舅舅,我妈不太舒服,所以派我来看你。我带来新的佛经录音带,妈妈知道你爱干净,又给你裁了几件纯棉睡衣……对了!还有这一大束漂亮的花。”

  以缘喉部运作还不太顺,只能用咿呀单音表示感谢,右手微微指着灵均。

  “以缘姐上次拜托的东西吗?不会忘记的,我四处收集不少儿童故事书和练习本,有些是我小时候看的,正适合灵均的年龄。”旭萱将书一本本拿出来,并对小女孩说;“灵均,我念一遍给你听,你好好记在头脑里,以后每天念给阿姨听,好吗?”

  灵均乖巧地坐在阿姨和旭萱中间,认真聆听,不时跟着重复几句,有趣部分还咯咯朗笑,露出一点这年龄该有的天真。

  一本书结束,正准备开始另一本时,灵均突然说;“阿姨不要哭。”

  旭萱抬起头来,发现以缘苍瘦脸颊两行泪滚流不止,想去拭泪手指又不听使唤,更加显得凄楚。

  “阿姨不哭喔,不哭喔!”灵均爬上床,拿毛巾为阿姨擦泪水。

  “以缘姐别难过,看灵均这么聪明又善体人意,多像小天使呀!”旭萱知道以缘是为不能亲自说故事给灵均听而悲伤。

  以缘点点头,控制好情绪,不再让泪水溢出来。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很温暖,我们来帮阿姨洗头。”为使气氛雀跃些,旭萱建议。“我们先去烧开水。”

  将绣花门帘掀起勾好,以备待会拿热水出入方便。前厅里辰阳脚伸长长正打盹,旭萱轻呀一声,几乎忘了他的存在,他大概太无聊所以睡着了。

  “嘘!”一大一小两个女生蹑手蹑脚到屋后的厨房,点燃瓦斯炉烧热水。

  因为要到公共水龙头取水,两人忙了好一阵,旭萱先叫灵均拿大脸盆进去。没一会儿,灵均跑出来哭丧小脸说;“阿姨、阿姨跌倒了!”

  旭萱冲进屋内,辰阳还在睡,由敞开的门帘看见以缘俯趴在地上,双手拼命向前抓伸,脸部满是痛苦痉挛。她离床已有一段距离,以瘫痪的下半身,又是如何办到的?

  “以缘姐!”旭萱喊着,地上的人听而未闻,维持伸手姿势僵硬到连弯曲都不行,嘴张大大的发出微弱的喉声,眼睛都翻白了。会不会怪病又发作?她急得对灵均说;“快!快去庙里喊外婆,说阿姨跌倒很严重!”

  灵均小小身影快速闪出,勾到辰阳的脚,把他惊醒了。

  “快来帮忙一下!”旭萱喊他,希望合力将以缘搬回床上。

  辰阳蹦地站起来,藤椅应声倒地,若不是旭萱叫喊,他恐怕要多花几秒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揉揉眼睛,见门帘内跪在地上的旭萱试着抱起另一女子,走过去伸出援手。

  两人将以缘抱放回眠床后,发现她嘴里啊啊急念个不停。

  “以缘姐,你想说什么?是哪里受伤会痛?”旭萱听不懂。

  以缘摇头又摇头,成为无声的低泣……正措手无策时,外婆杏霞赶回来,旭萱忙从床前让开。

  “旭萱小姐你来了呀!”杏霞匆匆打完招呼又问;“怎么了?灵均跑来说以缘跌倒了。”

  “是呀,我刚在厨房烧水,进来就发现以缘姐倒在那里,她好像很痛苦,怕是有受伤。”旭萱指着三大步远的地方说。

  杏霞循着视线望过去,看到辰阳先惊叫,“这少年人是谁呀?”

  “他是我的朋友。”旭萱说。

  “我这破草厝已经很久没有英俊男人出现,是男朋友吧?待会给你们两个算姻缘,免钱的!”算命是杏霞在庙里的工作之一,她快嘴说完注意力转回女儿,凑耳在她嘴旁细听,倏地变脸说;“天寿喔,你怎么以为……那个人早把你当死人了,怎么可能找到厝里来!”

  “德……威……”以缘用尽力气发音,这次大家都听得很清楚。

  “傻女儿,你别又迷了心性,他不是德威,虽说身形有点像,都是那种富家少爷款,但确实不是呀!”杏霞紧皱眉头,又对旭萱解释说;“真失礼,以缘把你这朋友看成她从前的丈夫了。”

  “德……威……”以缘用手指辰阳,坚持着不肯放下。

  “旭萱小姐,以缘眼珠子还对不准,能不能叫你朋友靠近一点,让她知道绝不是那个人,她才会死心。”杏霞无奈说。

  屋内几个女人,包括带鬼气的小女孩,目光同时齐射向辰阳。

  “我?”他招谁惹谁了?

  “辰阳,拜托!”旭萱恳求。

  他只好勉强坐在以缘面前,原以为给她瞪三秒钟就够了,没想到她伸出手来像盲人一样触摸他的脸。

  嘿!太过分了,他的脸怎能容人乱碰!辰阳本想拨掉那枯瘦冰凉的手,极力调头起身,但旭萱挨靠着他,在他耳旁要他务必忍耐,呼气热热软软的,前后被两个女人夹攻,这是头一回,还真是——

  幸好以缘没摸多久,就低低说;“不是……并不是……”她躺回枕上,慢慢背对他们,脚再慢慢蜷曲,可感受她的伤心和绝望。

  “杏霞姨看!以缘姐的脚能动了!”旭萱先发现,同时也了悟一件事。“原来如此呀,我刚才把门帘打开,以缘姐看到客厅睡着的辰阳,误认成丈夫,于是摔爬下床,刺激了脚部,以缘姐能走路了!”

  “真的吗?以缘你脚有知觉了吗?”杏霞扳过女儿身子,猛拍捏她的双脚。

  “像针刺。”以缘眼中含泪,说话也突然清楚许多。

  “天寿喔!辛苦了那么多年,还要那个人才有效,这是什么前世孽债呀!”杏霞激动出口,又嘎然而止。

  旭萱眼眶红红的,与辰阳四目交接,今天带他来还带对了,命运的机缘巧合实在不可思议。她又给他一个笑,这样哭哭笑笑的,他只扬眉加耸肩,摆出一脸莫名其妙被坑了很吃亏的样子。

  眼前的他,不再是矜贵傲慢的颜家金孙,也不是精明厉害的生意人,而是一介平凡男子,有着平凡的七情六欲,做着平凡小民的悲喜事,就在这一刻,她发现自己真正爱上他了。

  *

  旭萱非常快乐,一张脸如盛开的百合盈盈带笑,对辰阳的赞美和感谢,比过去四个月加起来都多。

  辰阳不免纳闷,以他有成的事业、精致的大餐鲜花,都博不到她几声赞赏;在方家做几件微不足道事,却令她欢喜不已,这就是她要的吗?不管了,今天主要是让旭萱心情快乐,目的达到就好,他甚至耐心陪她在庙里吃完简便斋饭,离开时天色已黑,在车上她仍欲罢不能聊方家。

  “你是不是正用方家写论文呀?”他调侃说。

  “喔不,方家案子牵扯到一些敏感的人和事,写成论文有顾忌。我妹妹说,倒适合匿名写成一部凄美动人的小说,可惜我学保健、妹妹立志学商,大概没多少下笔的机会吧!”

  “这有什么凄美动人?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个富家少爷欺骗穷人家女孩的感情,一走了之,女孩受不了刺激一病不起,够愚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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