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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雪停了,薄白的雪花堆积在林梢间、亭檐上,洁净无瑕的颜色笼罩著天与地,远方朦胧云雾逐渐散去,金乌探头,洒落金黄色的温暖宜人,缓缓雪融,人们不用再缩于屋内避雪,园子里开始热闹起来。

  宫人清扫圆径上积雪,湿滑的路面让好些人都摔得人仰马翻,最乐的就属孩童们了,一个个包得像颗圆粽,走起路来浑沌不伶俐,但仍无碍他们急奔向积雪而去,裹著软毛手套急乎乎做起雪球来玩。

  好些个妃子皇女抱著小暖炉坐在亭内,互较身上毛裘首饰的名贵,偶尔聊著几句令人惊呼或仰笑的闲话家常。

  「快别瞧了,妃子皇女岂是你这种小兵所能看的,走吧走吧,让皇上等久了可是罪加一等!」尖细的太监嗓音催促著那名顿下脚步瞅向那方热闹雪景的年轻小将,他一身脏污,战袍上有著干涸已久的血渍,有他的也有敌兵的更有同袍的,脸上及露出战袍外的肌肤都有大大小小的刀疤剑伤,右手臂及右大腿更是几乎错骨,让他走路时明显跛著足。

  他有双漆黑有神的眸,但投射到妃子皇女的方向时却添了更多凛列。

  他虽从战场甫归,却犹如仍在战场,耳边仿佛听到震天战鼓及刀光剑影的嘈杂,鼻前嗅到的仍是挥之不去的作呕血腥,他与弟兄们在战场上厮杀拚命,在这里却是放纵享乐,眼见这一切,他不得不坦诚心里的愤怒。

  闷不作声收回目光,他跟上带路太监的脚步。

  「呀!我的温玉珠!」十二皇女惊嚷的同时,只能眼睁睁看著方才在手上把玩的珠子一路从阶上滚下,大伙你一手我一擒的想拦住跳动的圆珠子,但它顺著阶沿跑,好巧不巧地噗通一声,弹进浮著碎薄冰的池子内。

  「十二姊,滚到池子里去了……」

  「我看见了!还用得著你说吗?!快叫人替我把温玉珠捞起来!那颗珠子是父皇赏赐给我的,独一无二的一颗,掉了谁赔得起呀?!你!快下去捞!」十二皇女指著手端热茶的宫女。

  「可、可是水很深……」宫女好为难,但才说完结结巴巴的一句话,立刻挨了火辣辣一掴掌,吓得她连忙跪下。

  「要你去你就去,多嘴什么?!」

  「是……」脸上的一巴掌因为天寒地冻而痛楚加倍,红通通的掌印就印在雪白颊边,看起来触目惊心,不过宫女不敢伸手去抚疼、撩起裙摆就要下水,一脚才下去,池水几乎要到她的胸口,根本不可能再弯腰去摸索池子里的温玉珠。

  宫女硬著头皮慢慢蹲下身子,整个人浸到冰水里,不一会儿又冒出水面大口大口喘气,身子微微颤抖著,却只能继续重复这样的方法去摸珠子。

  「没找到你就甭想起来!」十二皇女狠狠撂话,转向另一名宫女,「你还站著做什么?你也下去!还有你!你!你!」

  一个个端茶捧盘的宫女都惨遭点名,方才才亲眼目睹多话的下场,让她们谁也不敢反驳,跟著下池。

  「让她们都起来,我去。」年轻小将终于看不下去,挺身沉声道。

  「喂喂!皇上还在等著你去禀报这次的军情呀!喂你——」太监阻止他,他不听,往池边走去,褪下沉重战袍,潜入池里。

  「这男人是谁?」

  「禀十二公主,他是这回跟著六皇子往边关退敌的小将。」太监跪著回道。

  「六哥不是战死了吗?」据说父皇还为此大发雷霆。

  「是,六皇子战死,尸首已经运回城里,皇上就是要招其他将军去问话的。」

  「哦——皇子战死,一堆小兵小将却平安归来,看来他们的下场也不会多好。」

  他潜在水面下,隐约还能听见十二皇女这样说。

  从战场回来,他老早就做好准备,若战胜或许还有恩情可讨,但现在只能勉强算是没有一败涂地,邀功不可能,领罪少不了。

  「六哥战死,是因为他刚愎自用,其余死去的兵官眷属们没来讨著要父皇给个交代就很好了,父皇还想斩谁陪葬?」

  他听见了一个娇软的轻嗓在说话,女孩儿家的银铃美音他是听不明白也不懂得欣赏,但是她说出让他想点头如捣蒜的话语。

  若不是六皇子荒唐莽撞只想居功,又岂会误中敌军陷阱,让一整队的兵士命丧火海,那可是活生生几百条的人命呀!

  死了那些,没死的却要被扣上征战不力的罪名,横竖都是死,难道这就是天理?!

  「你说这话是想挨父皇的骂吗?」十二皇女口气有些急,怕这话被旁人听见渲染。

  「当然不是,但事实本就如此,杀兵官说穿了也不过是父皇想安抚兰娘娘的方法,否则兰娘娘死了亲儿,定会找父皇哭闹,那时父皇又得头疼,不如做些样子让她瞧,一方面假装自己很痛心死了个儿子,一方面要兰娘娘自动闭嘴。可是兵将们也是别人家的心头肉,自己死了儿子就拿别人家的儿子出气,七哥也打算让父皇胡来吗?」

  这声音听起来明明就很幼嫩,怎么说著老成的话?

  「小十八,你这话可别让兰娘娘听见!当心她到父皇那告你一状!」

  「爱告就去告吧。」轻哼。

  呀,珠子,是这一颗吗?

  他摸到了温润微热的圆状物。真神奇,在冰水里浸了好一段时间,珠子竟还在发热,握在手心能驱逐寒意。

  他快速破水而出,带著一股急于想噍瞧刚才说话人的念头。

  「珠子找著了?」

  他左右环视,看见十二皇女凑上前来急急探问;瞧见一班宫女、带路的太监及仍在亭子里喝茶聊天的几名皇亲,却直觉认定那个说话的人不在这群人之中。

  「呀,珠子裂掉了!」十二皇女从他手中拿回温玉珠,一看见珠子裂了大缝,气得将珠子又抛进池里。「坏掉的东西我要它干嘛?饭桶!」迁怒的一巴掌赏在他的脸上,声音又响又亮。

  哼,父女不都是一个样?明明是十二皇女自己摔裂了温玉珠却拿他出气,等会去面见皇上,还不是同样迁怒于人。

  他冷冷从池水里爬起,拿著脱下的战袍,不发一语往亭子反方向走去,带路太监这才急乎乎追上。

  「都是快死的人了,还摆什么架子!」十二皇女在他身后嗤道。

  对,都是快死的人了,他又何必浪费功夫对骄傲的皇亲贵族摆啥好脸色?!

  他唯一觉得遗憾的是,在死前没瞧见那名唤小十八的人,她可是句句都敲进了他的心坎里,那些话,要是待会能全甩在皇上脸上,不知有多爽快。

  他笑了。

  而且他做了。

  就在被领进御书房,与一群大大小小的将兵士跪在一块的同时,他脱口而出,他是个武夫,没学过修词润句,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

  六皇子是龟孙子,一干谋士只会死读书、出破计叫小兵去送死,打输了只会怪士兵学艺不精,请求援兵又狗屁倒灶说什么上头没交代——没交代就可以不管士兵的死活?!大家流血流汗打仗只是为了自己爽吗?!有哪个小兵送到战场上去是只为私欲?谁不是希望保护国上保护家人?要是没有小兵小将的辛苦,后头的你们又怎么能在这里喝茶磕牙写字练书法兼欺负宫女?!

  一口气轰完,呀——爽快!他可以死了,砍掉他的脑袋他也无所谓了。

  皇上正欲发怒,身旁坐著的那名长相轮廓特异、深目高鼻的二十八、九岁年轻男人突然为他鼓掌。

  「说得好!我老早就觉得六哥是龟孙子,但又不想自己骂他,因为骂来骂去,我皇爷爷成了龟公,我父皇成龟儿子,连我也变成众龟孙里头的一只,不过今天听到还真是痛快!」他一说话,连皇上都不敢插嘴,本欲喷发的怒火也只能晾在一旁,先让他说完。

  呃,那年轻人也是皇亲国戚?但他的反应一点也不对劲呀,他应该要像怒火上心头的皇上,一副要唤人进来将他拖出午门斩首的狠样,但他没有,还笑得颇乐。

  「小将军,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问了年轻小将。

  「伏钢。」

  「伏钢?好耳熟的名字……呀,原来穆无疾临死前提过你。」

  穆无疾?难道就是他出征之前遇到的那个白衣病弱少年?临死前……他嗝掉了?!

  真可惜,若非那日穆无疾暗地塞给他的锦囊里写了好些条可能发生的情况及应对方法,恐怕这次战败将无人生还。这么好的谋士竟然死了……

  「他还没死,还有一口气在喘,能不能过得了十九岁这关,得看杨御医有没有本领。」皇亲国戚看出他脸上的反应,如此回道。

  那就好。少了一个有用的谋士,只代表会有更多无辜小兵得让其他废谋士给活活害死。

  「祥凤,你和他闲聊完了没?闲聊完的话,父皇可不可以把他拖出去斩了?」当今皇上以龙袍衣袖掩嘴,非常窝囊地在儿子耳边嘀咕,殊不知御书房就这么大一间,说些什么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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