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倒退一步,还回不了神,潜意识已带着她麻木的双脚疾步离开那扇门。经过了柜台,她撞上了服务员,头也不抬,说了声“sorry”,直冲进电梯里,心脏强烈地擂动。她头晕目眩,一路扶着墙,走出那幢大楼。
天色灰蒙蒙,她茫无方向的走在街头好一阵子,走到腿酸了,才招了一辆车,随口说了声:“天星码头。”
她再坚强,也无法站在那里等候赵刚的抉择,无论他做了什么抉择,她的心还是被硬生生挖空了一块,李薇安要她看的,就是这一幕——赵刚若不答应,李薇安阴影不散,没有人能安然幸福地过下去,然而赵刚若答应了,她却不能说服自己,她毫不介意这件交易的发生。
人潮推挤中,她买了票,上了船,有人在她身边绊了一跤,她本能的伸手扶住对方,“小心!”
是个穿着干净大方的老先生,对她点头致谢,以台湾话道:“谢谢!台湾来的呀?真巧!”
她勉强扯动唇角回笑。两人并排坐在位子上,她失神地看着薄光里的各式建筑物、此起彼落的海鸟,梗在胸口的一团积郁不断在扩大,那即将失去生命重心的恐惧在啃噬她,她在李薇安面前的笃定自信几乎消失殆尽。
“小姐,手机可否借我一下?我想通知我的家人到码头来接我,方才我的手机掉在电车上,不好意思。”
她木然地从手袋中拿出手机,递给老人。
现在,她该去哪里?陌生的人群、陌生的天空、陌生的心悸,她的爱,越离越远。
“小姐,可否留个电话,回台北再谢谢你。”老人交还手机,客气地寒暄。
她麻木地从手袋摸出一张公司名片,递给他,陷入了恍惚。
“小姐,你手机响了,不接吗?”老人推推她。
她不经意地打开手机,贴近耳朵,一串有着浓重乡音的英文窜出,是南部老家的菲佣——
“小姐,不好了啦!你快点回来,奶奶不能呼吸了,在医院里,我好怕!快点哪……”
手机滑落在甲板上,滚到两公尺外,被一只高跟鞋踩过。她终于咧开嘴,嚎啕大哭……
第10章(1)
她伫立在门口,如泥塑一样不知站了多久,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在门铃上摁了两下,静待回音。
踢踢踏踏的拖鞋足音靠近了门口,门一敞开,她垂着头,带着歉意道:“对不起,小眉,这几天可不可以让我在这待着,等我房子找好了,我一定马上走”
小眉一把将她拉进去,让站姿委顿的她在沙发上坐好,瞠恼道:“要住就住,罗嗦那么多干什么!我叫我老公暂时回家几天,你就在房里睡吧,别睡沙发了。”
“谢谢。”她想扯一下嘴角表示感谢,却虚乏得没有力气。
她瘦了一圈,白得微青的面色黯淡,牛仔裤比上次宽松了一些,大眼无神下垂,唇瓣干燥泛白。
“你奶奶的丧事办完了?”
“嗯。”
“通知你妹妹没?”
“她说她没空。”
到了此时,她彻彻底底是一个人了,她的手足和奶奶都放开了她。这一个礼拜,她像个空心人,走在路上有轻飘飘的感觉,随时会被风吹走。
而心深处那不确定的爱,她无力也无心碰触,她的力量在短时间内被掏空了。她该想的事情很多,包括她的工作、她的未来,但此刻却欲振乏力。
“小眉,我去躺一躺,我开了几个钟头的车上来,我想休息。”
小眉皱眉,叶萌起码有三天没睡了吧?脸上的黑轮又深又大,瘦得颧骨都看出来了。“小叶——”她拉住叶萌,“你——想哭就哭吧!别憋着!”
“我没事,我只是累!”
她似游魂般走到床沿,缓缓躺下,蜷着身躯,瞪着窗外,好一会,窗外的阳光让她眼花了,她才合眼。
未几,泪顺着鼻梁滑下,泉涌不竭。
昏睡前,她告诉自己,明天一切就会变好,她的力量又会新生,她将一如往常,甩着短发,穿着套装,蹬着高跟鞋,昂首前进。
*
“嘘,嘘——”
才踏出电梯,一转弯,身后就有嘘声唤她。她站定,回身劈头便道:“刘得化,一大早鬼鬼祟祟做什么?”
“主任,过来一下。”刘得化神秘兮兮的招手。
“有话快说,我要到经理室一趟。”她不耐地靠过去。
“我们这一组上一个月业绩排名出来了,你看到没?”鼠眼骨碌碌转。
她没好气道:“你这双眼睛虽小,视力也没那么差吧?没看到我才刚收假回来,怎么会知道呢?”
“主任,号外啊!我们竟然第二名耶!第二耶!”鼠眼间着精光,兴奋异常。
“哦?”她存疑地睨着他,先想想今天是不是愚人节,再想想她丧假刚过,量他不敢拿自己开玩笑,便试探性地问:“美玲遇上了科技新贵了,签了大保单?还是你在路上踢到醉死的土财主,为了感谢你救命之恩,向你买了年金险?”
“主任爱说笑,干嘛那么谦虚啊!”刘得化推了她一把,“你赶在月底交出来的超大保单救了我们这一组,我们本来快灭顶了,要不是你,又要吊车尾啦!”
她凶狠地瞪他一眼,用力推回一把,“你敢开我玩笑?月底我在老家办丧事,哪来的时间出保单?你不要命了,一大早拿我寻开心——”
“叶萌!”熟悉的洪亮嗓门震耳欲聋。
半个月不见,刘世昌的团团脸尺寸又大了些,他向她招招手,“回来啦!节哀顺变,节哀顺变!”
“谢谢经理。”她垮着肩走到刘世昌跟前,支吾着,“经理,我想口头跟您报告一下,我——”
“不用说啦!”熊掌打在她薄肩上,顿感心肺欲裂。“我都知道啦!”
“您知道了?”她错愕,看来她在公司地位可有可无,要辞职了顶头上司还眉开眼笑。“噢!那就好。我本来就不适合做这一行,早点走也好,谢谢经理四年来的提携,谢谢。”她打躬作揖。
即使已做了最后决定,还是免不了一阵怅然。为了庞大的医疗开支,她勉为其难的做了这几年,奶奶一走,她失去了打拼的动力,不必再为业绩伤神固然是乐事,未来要走向哪却也茫然。
“走?你要跳槽啦?”刘世昌蒙猪眼一瞪,“我说你孺子可教也,随时把我的教诲放在心上才有第二名这么好的成绩,你想跳去哪?”
“第二名?”她摸不着头脑。“经理,我生日还没到,你想整我也不用用这一招——”
“别装啦!再装又不像啦!”刘世昌失去了耐心,嘿笑两声。“我说吧,客户就在你身边,你请个假到香港玩,随便坐一趟渡轮,就遇到了大客户,真是妙啊!他打电话到公司来,”出手就是千万保单,听说你在请丧假,二话不说就指名要你作他的寿险顾问,我让美玲替你填单送上去了,有空啊,记得和那位张先生联络一下,太妙了!太妙了!”
“喔?”她歪着头,转了几圈脑袋,终于忆起了那位和她萍水相逢的老先生。不过是借个手机、递给名片,对方为何如此慷慨相助?
那天,她哭得天昏地暗,眼睛肿得快下不了船,手机也摔坏了,老先生手足无措地安慰她半天,一老一少在码头待了半小时,大概是瞧她可怜,鼓励她振作起来吧!
是啊!转个身,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不该再伤感的。瞧!这不就是好事了吗?但,摸摸胸口,还是沉甸甸的,沉到她走路无劲,还要几个另外一天,才能振奋起来呢?
“对了,叶萌,”刘世昌掩嘴压低声音。“你手机有问题,这几天联络不到你。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保单,也是大单,客户自己要求的,不过保单上的受益人有问题,没办法送出去,否则你这一组就第一名啦!”
“还有大单?”这又是哪里飞来一笔?
“你老实说,你和那个肯崴以前的赵经理是什么关系?他保了这么大一笔寿险,受益人竟写你的名字,你难道不知道不是夫妻关系不能成为受益人吗?快叫他改一改,否则不能生效的!”刘世昌眯着快看不到眼珠的细眼,十分不解叶萌竟犯了技术上的错误。
她呆了很久,久到经过的同仁都向她致哀,她才发觉自己的怪模怪样引起了侧目。她回头走进电梯,按了一楼,决定先抛下一切,去买一个新手机。
*
她低着头,快步通过管理室。眼尖的小李眉一抬,发现了她,热切的打着招呼,“赵太太,你好啊!好久不见,上哪儿去玩啦?”
她暗叹倒楣,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小李道:“对了,明天中午有搬家公司的车会停在地下停车场,麻烦你转告停车场管理员,别拦着车子不让进。”
“您又要搬家啦?”小李惊异不已。“赵先生可没提——”
“没、没什么,搬几样旧东西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