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温柔像水,冲破她心头的那层堤防。姬子夏闭上眼,任由自己的脸庞贴入他的掌间。
「我……当时真的以为已失踪的『姬子夏』八成是凶多吉少了,我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再见到他。只是,这一见已是人事全非,心里不禁有些难受。小时候,我们村里的一伙小孩总是跟在他身后,骑马打仗、水里捉鱼虾。我爹总笑我像个野小子,我娘则一天到晚怕我染上风寒……」
鼻尖微微发酸,她咬住唇,不想说得这么哽咽。
好不容易压住心头的波动后,她勉强挤出一抹笑容,仰头望着他。「其实没那么感慨,毕竟我爹娘都过去那么久了……」
皇甫昊天剑眉深拧着,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你为何……啊……」姬子夏的脸庞倏地被揽进他的胸前。
他抱得那么紧,紧得她连呼吸都喘不过来。她应该挣扎,可她没法挣扎,因为她正忙着在他熏着杉木香的衣衫间流泪。
她为着这些年来女扮男装的提心吊胆而落泪,她为着自己而今孤身一人的凄凉而落泪,她为着能否找到绯雪而落泪,她甚至为着──
自己竟开始眷恋皇甫昊天而落泪了。
哭久了、哭倦了,她由着他揽着坐到椅间。
皇甫昊天拿出一方白巾,轻柔地拭着她粉瓣脸上的斑斑泪痕。
她犹带泪意的眸才瞅着他,眼眶又泛红了。
日后,她或者不会记得他曾经用着何等的富裕来眷宠她,但她一辈子都会记得此时为她拭泪的皇甫昊天。
「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姬子夏哑声说道。
「说吧。」
「若是你厌倦了我──」见皇甫昊天眼神蓦然凶恶了起来,她也只当没瞧见。「也请你千万不要毁了姬管事,迫我离开那份工作,可以吗?」
「妳是个能帮皇甫家赚钱的人才,我何必要将妳往外推?」皇甫昊天没好气地说道,一股怒气在胸口打转。她对他就不能多一些眷恋吗?
「谢谢你。」姬子夏蓦地倾身向前,伸出双臂环抱住他的腰。
皇甫昊天身子一僵,低头望着她埋在他胸腹间那头乌亮的发丝。这……这可是她第一次投怀送抱啊!
「妳该担心的不是妳的管事一职,而是若我这一生都不想将妳往外推,执意要将妳留在身边的话,妳该如何自处。」
当皇甫昊天心里的话忽而幽幽地飘出唇间时,他的身躯一紧,姬子夏则是震惊地抬头看向他。
他皱着眉,绷着脸,像是后悔说了那些话一般。
「你总有一天会厌倦我的。」她垂下脸,胸口一窒。
「为何如此笃定?」因为她心中自始至终总是希望他尽快让她自由吗?
「你当惯了天之骄子,现下只是因为得不到我在作祟罢了。」
「不只是得不到……」皇甫昊天挑起她的下颚,利眸定定地看着她的脸庞,那样一瞬不瞬的注视,泄漏了太多的心情。
「那是什么?」她问,屏住呼吸,手心在发冷。
「为皇甫庄主上菜喽。」
不远处的门口传来店小二的吆喝声,姬子夏习惯性地拉开和皇甫昊天的距离。
店小二正巧在此时笑嘻嘻地捧了几道大菜走了进来。
「先来碗过水凉面给二位消消暑,再用上好的白肉胡饼开开二位食欲。荔枝腰子、群仙羹、莲花鸭签,是本店招牌菜色唷!」
姬子夏一语不发地走回桌前端坐好。
皇甫昊天坐到她身边的位置,为她倒了杯茶。
「喝茶吧。」他淡淡说道,目光仍然停在她脸上。
店小二送完菜,领了赏笑嘻嘻离开。
姬子夏低头用餐,只当没瞧见皇甫昊天逼人的目光,自然也不再开口提起方才的话语。
有些想法不必说破,至少在事后想起时,可以不必感受那么多的遗憾。
如果这十年的苦难,让她学会了什么,那便是尽本分地活着,不奢望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人事物……
真的,她当真是如此想的。
姬子夏吞下了梗在喉头的胡饼,觉得可悲。
她从来不是菟丝花般依附的柔弱女子,可她动了情,所以她和一般女子一样,希望她的男人能一辈子守候着她了。
但她又比一般女人来得清醒,所以她不敢让自己奢望。唉……她真希望自己可以傻一些,那她至少会快乐一些。
姬子夏用力眨眼,不许眼里泪意凝聚。
皇甫昊天望着几乎将小脸埋入碗里的她,他握着筷子的右掌,用力得几乎折断上好的乌木。
可恶哪,她对他的在意一定要如此避之如蛇蝎吗?
皇甫昊天瞇起眼,忿忿地用力咀嚼着口里鸭肉。
他决定不再守株待兔,等着她对他掏心挖肺了。
他愿意为她拱手送上皇甫庄主正妻之位,但他不许她一直蒙着眼,再次将他挡于心门之外,他要她懂得他为她煎熬之心情。
「吃完了吗?」皇甫昊天放下碗筷,也不瞧她一眼,冷冷问道。
「是。」姬子夏听出他声音间之漠然,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上路吧。」
皇甫昊天起身,径自走出包厢之外,留下脸色苍白,久久没法子回神之姬子夏。
第九章
隔日,在皇甫别院醒来的姬子夏,一夜没睡好的疲惫全写在脸上。
她无声地侧身,望着仍在睡梦间的皇甫昊天。
昨晚,他像在沈思。
而她,则像是在等待。
没人再开口延续原来的话题,彼此却都知道对方没睡好。
姬子夏伸手想碰触他浓密的剑眉,却怕惊醒了他,而抽回了手。
无声地下床,安静地穿戴好衣物之后,她推门而出。
找了个地方,以杨枝、桑汁膏刷牙,清水净面之后,遇到了朱管事,说是君姑娘已到了前厅。
姬子夏急忙跟着朱管事,一路赶向前厅。
她尽将心思放在皇甫昊天上,却忘了她来密州的最主要目的哪。
「姬管事,这便是拥有荷包的君姑娘。」朱管事说道。
「在下姬子夏,有劳君姑娘跑这一趟。抱歉,您并非是在下要找的人。」
姬子夏望着眼前一身青衣的姑娘,心口失望地抽疼着。虽然心里早有预感,知道她不会是妹妹绯雪,但……总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哪!
这位君姑娘虽也是个佳人,然则绯雪自小花容月貌到让人惊艳,姿色绝非一般女子可比拟。
君姑娘被姬子夏盯着瞧,害羞地垂下了头。
「敢问君姑娘的闺名?」姬子夏低声问道。
「奴家名为春花。」
「姬管事如何知情她不是你要找的姑娘?你们已经十年未见,不是吗?」朱管事好奇地问道。
「即便二十年未见,我仍然会认得。」她们是姊妹啊!
「君姑娘到了吗?」一声威仪询问自门口传来。
皇甫昊天身着一袭茄紫色朱雀锦袍衫,英姿飒飒地走了进来。
君姑娘一见到门口那个风流倜傥的颀长身影,整个魂魄便被勾了过去。
姬子夏看在眼里,也不甚为意。
太多女人败在皇甫昊天那双勾魂眼之下了,她何只是习以为常,她根本是引之为戒了。谁让皇甫昊天的多情与无情,经常只是一线之隔呢?
皇甫昊天一入门,没多瞧那君姑娘一眼,径自走到姬子夏身边。
唉,才想着要故意冷落她一夜,谁知道才醒来,便还是挂心着她,情孽哪……
「不是她吗?」皇甫昊天才瞧见伊人轻蹙的柳眉,便知道了结果。
「不是。」
「放心吧,皇甫家要找的人,只要还活着,就一定会找到的。」皇甫昊天一手搁在她的肩上,紧紧一握。
姬子夏仰头,感激地一笑。
朱管事望着庄主和姬管事互相凝视的姿态,不知何故,竟荒谬地想起鹣鲽情深这句话来。
「君姑娘,麻烦妳将那只荷包借我一看,好吗?」姬子夏说道。
君姑娘羞人答答地递了过去,眼角余光还是偷瞄着皇甫昊天。
姬子夏拿出腰间荷包,将两者仔细比较之后,她的手无法自制地颤抖了。
「这只荷包是新绣的,但是上头所绣的船舶样式确实与我的一模一样。」姬子夏回身看了皇甫昊天一眼,激动得连说话声音也高扬了。「敢问君姑娘这只荷包是打哪来的?」
「『雨花院』里头的夫人送给我的。」君姑娘说道。
「那位夫人姓啥名什么?多大年纪?相貌如何?」姬子夏着急地问着。
「我不知道夫人今年多大年纪,但她额心间有一颗朱红痣,美得像天上仙子一样。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只晓得她与我同宗,所以她那时才送了我这只荷包。」君姑娘突然惊呼一声。「啊,我们老爷,似乎都唤她『雪儿』。」
姬子夏紧闭住双眼,及时挡住了那差点流下的泪水。
谢天谢地!绯雪还活着啊!
姬子夏感到皇甫昊天站到了她身边,大掌轻扶住她的后腰身。她将手探到身后,牢牢地握着他的。
「雨花院在哪?」皇甫昊天问道,用他高大身躯挡住两人交握的手。
「在城郊不远处。可是,咱夫人现在不在里头,她一年只来冬季这三个月,因为老爷舍不得她受北风的寒凛。」君姑娘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