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君家村里流传着一句老话,说是老天爷十年一灾。
只是,这十年以来,君家村里不但无灾无难,田里收成更是年年好。
久而久之,人们便将那句老话当成马耳东风,连茶余饭后闲聊也懒得提起了。
那年,又是个丰收的一年,麦子甫收割完毕。
八岁的君绯雪拉着爹爹的手,向她娘君氏及十岁的姊姊君如画告别,准备到邻村去探望姑婆。
三日后的一个夜里,地牛翻身。
君家村里的所有人全被那阵猛烈地震摇醒,还来不及惊呼出声,屋梁椽柱便已在瞬间折毁倒塌。墙倾屋塌之声,不绝于耳,遍地啼哭叫号之声,恐怖煞人。
君家村及邻近几座村子,死尸遍野。气候干热,尸体腐败之后,尸虫蛆虫满地钻营。糟糕的是,地震并非当时最惨情景,随着地震而来的是──饥荒。
在无草木可啃食的状况下,活着的人,啜泣而食已逝之亲人。
痛心啊!食不下咽啊!只是,与其让别人吃了自己亲人,不如自己动手,或者还能保全尸首的大致完整哪。
如此生不如死的情况之下,君氏和女儿君如画却奇迹似地活了下来。个性刚毅的君氏,在地震甫袭的隔日,便带了女儿往邻村出发,寻觅丈夫及小女儿绯雪。
十天之后,君氏母女二人找着了丈夫的尸首。君氏心里有谱,小女儿绯雪约莫凶多吉少了。灾难当前,稍有姿色的女孩、女子全被卖到邻县,以换得温饱,况且是拥有沈鱼落雁之貌的小女儿绯雪啊!
君氏为了求大女儿君如画不被拐卖到青楼卖笑,当下便替大女儿如画改了男子名,并将其衣帽、发冠全都易为男子状。
兴许君氏母女命不该绝,君氏竟于此时遇着了一个回乡认尸的远亲徐公持。她磕着头求对方收下她们母「子」。
徐公持丧偶多年,膝下无子,见小男子清秀可爱,便一口答允,接了他们一同回一乐。
京里富饶,花阵酒池、香山药海。燕歌酒馆夜夜笙歌、车马阗塞道路,君氏母女至此走上了一条活路。
母女俩心中唯一遗憾,但为那名失踪的八岁小娃,君绯雪。
第一章
十年后──
十五月亮出来得早,初夏的凉风徐徐,花正清香。
蝉叫蛙鸣间,皇甫宅院里的灯烛从北端大门一路缓缓燃亮至南方花房。
姬子夏低头从东边书房走出,一双黑水银似的明眸正紧盯手里那份朝廷一早所发布之船舶饶税政策。
几名负责点灯的仆佣们与姬子夏擦身而过时,对于这位新管事低头看书,路却依然走得四平八稳的模样,早已司空见惯。
姬子夏左转,穿过垂花门。一排柳树后,传出一声娇羞低唤──
「姬管事──」
在喊谁?姬子夏顿了下脚步,目光怔怔盯着手里的字墨,一时之间还未完全回过神来。
定神一瞧,一身淡绿襦裙的乔家姑娘,正姿态娇娆地走到了自己面前。
「姬管事,我娘说这几日天开始热了,怕您人忙事杂,容易心烦气躁上了火。所以,她要我给您送壶凉茶过来。」乔姑娘话还未说完,人和茶瓶便一块儿偎近了姬子夏的身。
「姬某谢过乔大娘。」姬子夏伸手接过凉茶瓶,很自然地后退一步,不着痕迹地拉开距离。一张清俊瓜子脸蛋沐在月光下,活像是尊白玉雕出的皎秀人儿。
乔姑娘一时间瞧得痴了,忘了自个儿要说些什么。
「还有事吗?」姬子夏眉宇微蹙,不爱被人盯着打量。
「我娘还说……还说……」乔姑娘红了脸,欲言又止地捏绞着小手绢。
「乔大娘说什么?」姬子夏接下话,只想着她快点把事说完,别碍了人时间,自己还得赶到庄主那儿商讨朝廷新赋税一事哪。
「我娘说……说今年中秋,想请你到我们家吃顿饭。」
「谢大娘费心照顾,我中秋时得在明州等候一艘新船回航。」姬子夏言谈有礼,神色淡然地说道。
「是吗?那……」乔姑娘一脸失望地瞅着姬子夏。
「若乔姑娘并无急事,请容在下告退,先至庄主屋内谈论正事。」姬子夏拱手为揖,抛出个软钉子。
「那小妹不耽搁姬大哥行程了,等您回来,咱们再说说话。」乔姑娘以手绢掩唇,羞人答答地睨了姬子夏一眼后,娇羞地扭身离开。
姬大哥?说说话?
自己和乔姑娘何时有这般交情了?姬子夏微一挑眉,白净脸皮上的表情也就只得这么多了。
再走了一会儿路后,手里的凉陶壶先差了个人送回房里。
光是今晚,自己就已收了两壶凉茶、一盘凉糕、一份水晶包子,每一份礼都要寒暄个一会儿,弄得人啥事也做不了。
姬子夏无奈地摇着头,跨步走入了庄主所住的「安乐居」。
说来说去,这些个凉茶、凉糕、包子,都是前几日来宅第里作客的那个命相师所惹来的麻烦。
那命相师无端几句──「姬管事红鸾星动,半年内必定觅得良缘。良缘且是身旁已相识之人」,惹来一屋子风波。
姬子夏知道自己年少便受到皇甫家倚重,是众人梦寐以求之事。只不过,除了尽快找回生死未卜的绯雪之外,金钱财富全都是身外事哪!
唉,说是身外事或者也嫌矫情,若不是小有积蓄,自己哪来的银两让人四处去寻觅绯雪踪影呢?
姬子夏幽幽叹了口气,跨过安乐居第一道厅堂,同庄主贴身小厮李五儿打了声招呼后,再继续往前。
越接近内室,女子嘻笑声及丝竹声越是清晰可闻。光是此时所呼吸到的浓馥脂粉香气,便不难想到里头群莺乱舞的春宵景象哪!
「哈啾!」姬子夏急忙摀住口鼻,却来不及挡住那声猫儿似的喷涕声滑出口中。幸而,内室的嬉闹声极大,应该没人听见。
姬子夏吐吐舌尖,端庄神态难得地染上了一层稚气。
「姬子夏,进来。」
内室里传来的命令,让姬子夏摀着胸口,惊跳起身。
姬子夏盯着内室大门,不得不佩服庄主在如此喧扰声间,竟还听见这一声喷涕微响的深厚内力。
「打扰了。」姬子夏上前,推开了乌木大门。
「嘻嘻……哈……」
一个双颊火红,衣领斜滑出半边雪肩的姑娘,笑着撞入姬子夏的怀里。
姬子夏皱了下眉头,很快地稳住姑娘的双肩后,又很快地放开手。
「姬管家,和咱们一起喝酒嘛,来嘛……」醉酒姑娘手拎着白玉酒壶,半个身子又偎上了姬子夏。
「酒易乱性,在下不饮。」姬子夏一僵,借着推开酒壶的动作,也一并将那位姑娘推了出去。
「乱性而为又何妨?姬管事若是乱了性,想要这小歌伎秋香的话,我自然会允了你。」
姬子夏抬头,蓦地对上庄主皇甫昊天那双邪媚的勾魂凤眼。
皇甫昊天正斜倚在西墙长榻上,似笑非笑地睨着人,沾了酒气之黑眸氤氲中带着几分撩人邪气。
姬子夏心神一敛,只觉得胸口一窒,便飞快地别开了脸。不管见过庄主几回,总还是免不了被那张亦邪亦正的美貌给震慑住。
如此妖美的男人,不知情者还真会被庄主那张祸国殃民的脸给骗了,以为他必定是那种终日追逐声色之纨袴子弟。
「姬管事怎么不说话了?是不开口跟我要女人?还是没胆子乱性?」皇甫昊天推开身边的舞伎,倾身向前,眼里漾着笑意,如魔眸光紧盯着姬子夏。
「倘若庄主对于朝廷早上的饶税公告,将会减低皇甫家的船运收入一事,不甚介意,小的自是欣然遵命与几位姑娘们同乐。」姬子夏面无表情,双手奉上纸帛。
「这宅子里只有你敢跟我顶嘴。」皇甫昊天单手抽过姬子夏手中的纸帛,随意一搁。他勾唇一笑,乌亮长发斜飞过妖魅俊容,更添蛊惑之意。
「小的不敢。」
「不敢?你照照镜子,瞧瞧你现在脸上是何表情。」皇甫昊天唇角一勾,睨了姬子夏一眼。
「尊重庄主的表情。」姬子夏面不改色地说道。
「好一个姬子夏!」皇甫昊天仰头大笑出声,笑得一双勾魂眸都瞇了起来。他举起白玉酒盏,放到唇边,眉头倏地一拧。
芙蓉还没察觉皇甫昊天的神色有异,姬子夏却已上前一步,执起酒壶,为皇甫昊天的酒杯斟满酒。
皇甫昊天唇角噙笑,目光从姬子夏那只比女子更加纤细的皓腕,看至那较之一般男子略嫌瘦削的双肩及优雅玉颈,要不是这姬子夏颈间有着男子的喉结象征,他是真要上前逼问姬子夏性别的。
皇甫昊天仰头将酒杯一饮而尽,一手扯过身边被冷落了许久的舞伎芙蓉,说道:「妳得跟我这姬管事多学着些点。瞧我的眉头才一皱,他便知道我的酒杯见底了。」
姬子夏没接话,只是静静地将目光挪向一旁那个醉倒在地上,喃喃唱歌的小姑娘秋香身上。自己不是天生就善于讨好别人的,只是那年地震后吃过不少苦,旁人眉头一扬,便知道该如何应对处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