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是齐雪生,带著狐疑。
她一张脸上都是水渍,眨动的睫毛上还有水珠,鬓发紊乱、呼吸急促,显见受到了惊吓。服侍的人怎能让她独处?她一点新妇的艳泽都没有,清素著脸蛋,她这么迫不及待回复原貌么?
“这么快就卸了妆?想歇息了?”齐雪生取了条脸巾,往她脸上擦抹。
“我自己来。”她抢过了脸巾,边抹边起身站在床侧,局促不已。
“别拘束,今晚我会留在这儿过夜。”他冷笑,“你不会想一直站著吧?”
她错愕。“过夜?可是你说过——”一只暖热的掌心掩住她的嘴,耳边是他压低的嗓音。
“别张扬,我不想费唇舌和别人解释,我明白你的性子,别人可不明白。我对送上门的女人没兴趣,现在齐家上下都知道你是我主动纳进来的侧室,不留在这装装佯,怎掩人耳目?过个十天半个月的,我自会到别处过夜,若说服不了你是我心仪的女人,不但你在这儿日子不好过,传出去,袁森怎么想?”
听罢,她想起了严婉茵,忙不迭点头,见她卸下心防,他松了手。
“谢谢舅爷。”她按住留有余温的唇,低头欠身,“您做的一切,我都记在心上,有机会,我会好好报答您的。”
“这倒不必,”他似笑非笑,一脸阴火。“我不敢领教你的报恩。从今天开始,你得守齐家规矩,若再来上次那一招,我可不会轻易饶你。”
他说得咬牙切齿,她却迳自开心,笑开了一嘴贝齿。她转身在床铺摸了半天,抓到了被褥,直接扔在地上,展平开来。
“你这是做什么?”他楞然。
“您日理万机,自然是睡床上,我打地铺就行了。”她答得理所当然,他却急忙伸手拉起她。
“这可不成!赶明儿帮佣见到了,还不传遍了齐家?”他反手将被褥扔回床上。“你别替我出难题。”
“可是——”她为难起来,僵立在那儿。“我没法儿坐著睡。”
他立即莞尔。“秦弱水,你不是想学人家自由?那不是说著玩的,能屈能伸才能达到你的目的,若要拘小节,不过是绑手绑脚,自找罪受。明儿个一早你得到前头向大伙儿请安,倘使睡不好起不来,可是会让人说话的,你不会想进齐家第一天就闹笑话吧?”
她紧抿著嘴不答,只听到杯盘碰撞声、他大口喝茶声、解衣的唏索声,以及,走向她的足音。
“还是想站著?那好,你就好自为之吧!”
他二话不说,熄了灯,自顾自上了床,盖好被褥,闭目睡下。
她蹑手蹑脚,一步步往前挪移,指尖终于碰到了圈椅,她解下喜服,小心翼翼地坐上去,踡起腿,用喜服包裹住身子,手支著额,静静听著周边的一切声响。
有些害怕、有些不安,但她知道,她是安全的。床上的男人,发出稳定的鼻息,已渐入睡,她默数著男人呼吸的次数,直到如铅重的眼皮搭拉下,她进入了留有往昔色彩的梦境里。
第三章
房门开启又关上,白磁碗碟轻放在她古砚旁,百合莲子汤的气味隐隐散逸著,她凝神落笔,不假思索连串写了几个透逸的楷书,倘若慢慢斟酌,上下笔画就对下准了。旁人观之,以为她书写出神入化,其实是适应黑暗后琢磨出的技巧。
“小鹃,我不是说了,睡前我不吃东西的,你把它喝了吧!”完成最后一个字,她搁下笔,“把这纸放一旁晾著,待会收起来。”
毛边纸离开了桌面,她伸个懒腰,挪步到床边,拢拢披肩长发,开始一颗颗解开扣子,脱去绿色短袄,褪去黑色绣花长裙,仅剩白色马甲束脚、短丝袜。
“小鹃,那件藕色长衫和长裤呢?从箱子起出来了吗?”那是她惯穿的睡衣,小鹃为她亲手缝制的。
沉重的木箱盖立即被掀开,轻暖的棉衣从后披挂在她肩上,她两手俐落地伸进袖管,系好衣带,接过等在一旁的长裤,弯腰穿上。
“舅爷快回来了,你再念两页故事给我听就可以回房了,接续下午那一段,你书签没忘夹在那页吧?”她倚在床帏,闭上眼,等著聆听。
书页翻动著,半分钟后——
“阿芒真挚的爱情激发了玛格莉特对生活的热望,她决心摆脱百无聊赖的巴黎生活……”
沉厚的男性嗓声字宇道出。她像被惊醒似地跳起来,一手掩住胸口,结结巴巴不成句:“你……你……何时进来的……你……进来多久……”
齐雪生不慌不忙地放下书。“不久。汤是我端进来的,我在厨房门口遇见小鹃,让她先回房休息了。”
她倒抽一口气,不敢相信他竟默不作声地在一旁窥探她,还帮她……更衣!
“你……神出鬼没……”
她并非食古不化,从小在学堂读书也无男女之防,但要毫无顾忌袒裎相见可也做不到,两腮火热地窜烧著。
“怕什么?我顾著看你写的字,没注意你动作这么快,脱了衣裳,总不好为了这么点小事,再把小鹃找来吧?”
“小事?”她一时发傻,想起他大自己多岁,什么阵仗没见过,便强自镇定,“我只是没心理准备——”
“你连‘茶花女’这种洋小说都看,还这么拘谨?上一次算计我的勇气呢?”他讥刺著,边解开长袍领扣。“在何家时,小帆拿了不少闲书给你打发时间吧?你对海外的概念是这样来的吧?”
她闻言,陡然沉寂下来,面色逐渐恢复白皙,眉宇间浮现幽黯,长发遮掩中,脸蛋更显单薄。
“小说里的故事不切实际,别全信了,尤其那些追求情情爱爱的,女人若信了,日子可就难熬了。”他走向她,进距离俯视她。“你想要的自由,不会单是为了男女之情吧?”
她眨著眼,眼珠覆上了一层水气,她朝上方望去,轻声道:“不是的,我的想法,来自我父亲,而我父亲,是……”她顿住,转身拭去泪水,走近圈椅,缩起身子照旧在上头。“你放心,我明白情爱可遇不可求,我没把它当真。”
他审量她——无论她多么自制,那从不宣之于口的过往必然还在折磨著她,那双已没有作用的美目,最后一眼到底见著了什么?
她方才写了那首王维的五言绝句诗——“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是在感怀自伤么?她是否认定,她将有如深山芙蓉,无论多么枝头盛放,最终自开自落,无人知晓?
“你能看得开,那是最好也不过了。别瞧何帆现在比你强,何家早已将她订了婚约了,是城西的柳家老四,三年后就要嫁作人妇,未来如何还想不到呢!你虽目不能视,我可一点也不敢小觎你,不想和不入流的男人同床共枕,是你的目的,你求仁得仁,不应再埋怨。”
脱去外袍,他瞥了眼发怔的她,扭暗了灯,迳自上了床躺下。月光在她身上披了一层幽柔的光晕,她抱膝不动,看不出女孩家骨子里倔强若此。
合眼几分钟后,意识朦胧中,仿佛有双手在被褥上摸索著,他蓦地睁眼,秦弱水竟走到了床边,轻巧地爬上床,靠著触觉尽量不踩著他,她跨过他下肢,在床内侧空位躺下,钻进被窝一角。
他不解地翻身坐起。“怎么?突然看开了?”
她静了片刻,冷然道:“我不想三更半夜再烦劳你将我移到床上,反正你对个瞎子也不会有胃口。再说,看不见睡哪儿都一样,在椅子上打盹腰会疼,只请你别老是一翻身把被给抢了,天不亮便把我给冷醒。”
自成亲那夜起,她总是在圈椅上倦极而眠,翌日却是在床上醒来,五天了,齐雪生不厌其烦将熟睡的她挪到床上,却从不劝矜持的她主动上床。方才他的一席话,听了不是不刺心,却明白了自己的防卫多无谓,齐雪生怎会对一个无从施展风情的盲女有兴趣?更何况,这婚事是下得已的,如果不是她孤注一掷,她和他一辈子也不会有交集。
他怔了半天,重新躺下,第一次在彼此意识清醒下如此靠近,却并非自己预想的毫无涟漪,反而胸口闷不可言。
没有胃口吗?
他不是第一次看见她的身子,那一天在旅馆莫名被袭,他昏睡了两个钟头,醒后忍著脑后的刺痛茫然坐起,有人递给了他一杯水,他一古脑喝完,这才发现自己置身在旅馆房间内的床上,秦弱水著件单薄的丝绸单衣,在腰间系了条丝带,坐在身畔,关心溢于言表。
“舅爷,还疼吗?”她下意识伸手摸索,触及他的胸,突然像烫著似的缩手。他低头一探,蓦然发现上半身是赤裸的。
他一阵恼火,捉住她手腕,厉声质问:“你们胆敢搞鬼——”
她面不改色道:“您别生气,我情非得已,您不是说过,自由是争取来的,我照您的话做了。舅爷,我明白您不会看上一个盲女的,但这次可要委屈您了,请告诉何太太,您要纳我为侧室,您会想法子让刘司令打消念头的。至于婚后,您可视我为无物,我不会烦扰您的,您给我一个名义在齐家安身,我终身不忘,定当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