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片刻时间,金日的目光呆滞而茫然,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甚至不晓得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黄希尧满心忧虑,正想再说一次,那双大眼睛倏又恢复清明而冷然。
「找到了立刻回来。」
「我知道。」黄希尧以眼神向赵青枫示意小心一点,随即掉转马头离去。
酒食铺子前,金日才刚跨脚下了马,身子猛然一晃,赵青枫及时扶住他,但只一剎那,他立刻靠自己的力量站稳了,甩开赵青枫的手,步履有力的踏入铺子内,赵青枫担忧的与傅康、于承峰面面相对,无言。
金日的身子就跟他的脸一样,红得发烫。
两天前,金日就如黄希尧所担心的,疟症再度复发,虽然给他吃了药,但他的高烧始终没办法完全退下来,而他却连多休息一、两个时辰都不肯,一清醒过来立刻上路,顷刻功夫都不想浪费。
「金公子,你不吃点吗?」
「不用。」
他们进的是藏人的铺子,除了糌粑、奶茶和酥油茶之外,还有盛在大盘子里的白煮牛肉,不备碗筷,只给两把刀,用刀切肉,再用手抓肉蘸辣椒吃,十分豪气。
「但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把你的水囊给我。」
金日什么都没吃,一路上只拚命灌水喝,设法要让自己的高烧降下来,几个人的水囊几乎都是被他一个人喝光的,但他的烧就是退不下来。
「你都不吃的话,体力会橕不下去的。」
金日默然片晌,突然粗鲁的抓起一片切好的白煮牛肉硬塞入口中,随便嚼两下就吞进肚子里,小奶娃脸上旋即冒出一副想吐的表情,但他硬是咬紧牙根强忍住,那模样,真的很可怜。
「我吃了。」再加这么一句,那语气像是在说:我听你们的话吃了,所以你们一定要保证我可以橕得下去!
赵青枫哭笑不得。「吃一片不够啊!」
烧得红通通的奶娃脸拉长了。「再吃我一定会吐!」
看他噘着小嘴儿说出这种话,赵青枫又好笑又不知该如何回应:心知金日一定是烧昏了头,才会出现这种幼稚的言行,而他对应付这种「任性的孩子」委实没什么经验,又不能抓他起来打屁屁——搞不好反被他打屁屁,只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于承峰与傅康。
于承峰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看样子仍对金日「抢」去他喜欢的女孩这件事无法释怀,傅康思索了会儿。
「跟店家买点肉来,我们自己熬汤给他喝吧!」
待黄希尧回来时,惊讶的发现金日竟已在旅舍里的房间躺下了。
「他昏倒了?」
「不,我给他下了蒙汗药——在牛肉汤里。」这回换傅康面无表情。「最好他能一觉到明天,醒来后当作自己眯了一下眼而已。如果他今天就清醒,我们就得赶紧逃命了!」
蒙汗药?
黄希尧错愕地张大了嘴,一时不知道该拿出什么表情出来才好。
「你怎会有那种……呃,东西?」他及时吞回下三滥那三个不太好听的字眼。
「去年有个采花大盗跑到建昌去作案,用的就是这种东西,我捉到他之后,就把蒙汗药收起来,战场上疗伤时倒是挺好用。」
也对,免得受伤的士兵还没疗好伤就先嗥叫死了。
「他会睡多久?」
「不知道,我也不熟这种东西。」
黄希尧怔愣了会儿,苦笑。「那只好碰运气罗!」
运气好,皆大欢喜;运气不好,大家一起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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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相信,他们竟敢要我们越过大雪山!」
「你会冷吗?我拿毯子给你披上吧!」
袁红袖没应声,回头望,雪花片片飘落,葱葱郁郁依然望不尽,再转回来往上瞧,漫山云雾蒙蒙,巍巍山巅高峻雄伟得令人生畏,简直就像是连着天似的。
真的要越过那山头吗?
一般时候倒还无所谓,但现在已入冬了耶,天知道山头上下多大的雪,有多么寒冷,搞不好半路上她们就冻成人形冰柱了!
「喏,毯子给你,披上吧,马我来牵。」
「我们一起披。」
他们走的是一条埋没在荒草里,从乱石窖中硬踩出的羊肠小径,断断续续,弯弯曲曲地往上延伸,根本看不见尽头,还时不时得下马来劳动两只可怜的脚。
幸好她们的爹爹是武人,她们又是在川境长大,娘亲才没有坚持要她们缠足,任由她们四姊妹留着一双与藏人、彝人一样的天足,不然要她们用那种又小又畸形的三寸金莲攀这种山路,大概走不了两步就会改用爬的。
「不行,我们一起披就没办法定路了。」
翠袖把毯子推回给妹妹,袁红袖只好自己披上毯子。
「好慢喔,他们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来救我们?」
山风愈吹愈冷,渐渐变大的雪一点儿也没有要停的意思,寒飕飕的凉意直逼心头,袁红袖终究是没吃过苦的小姑娘,这时候,疲惫折磨得她信心渐渐流失,耐力已到达崩溃的临界点。
翠袖也差不多,但她毕竟是大姊,无论境况多么绝望,仍然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安慰妹妹。
「放心,他们一定会来的!」不过,她自己也在怀疑——
他们不会等她们冻死在山头上,才找到她们的尸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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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支持不住了!
眼看金日那张脸烫红得像火在烧一样,呼吸急促紊乱,步履蹒跚不稳,还会转圈圈,黄希尧当机立断提出休息的提议,并决定就算金日不同意也要设法点他的睡穴强迫他「同意」,没想到金日竟然闷不吭声的默许了,这时,黄希尧四人的脑子里不约而同浮起同样的想法。
他快倒下去了!
倒吧,倒吧,快倒下去吧,如此一来,他们才能够设法先让他退烧,保住他的小命,不然他要是死在这里,大家都得陪葬,更别提要救人……
咦?他在做什么?
黄希尧四人正在暗自敲打如意算盘,霎时又目瞪口呆,震惊得看着金日竟然扑通一声跳入婉蜒在山麓间的小溪里,水面上还浮着一块块的浮冰,别提溪水有多冰冷,他竟然……竟然……慢着,难道他是想……
黄希尧与傅康相顾一眼,几乎同时拔腿跑过去一人抓住金日一条手臂,但并不是要把他拉上来,而是捉住他不让他沈下去。
「金公子,你就这样睡一下吧!」
金日那双眼已呈现呆滞昏沈的现象,根本听不懂黄希尧在说什么,空茫的睁了好一会儿才无力的阖上。
「承峰,你去照顾马匹搭帐篷;青枫,你去打只山鸡来生火熬汤。」傅康沈声吩咐,待他们两人各自去忙之后,他望着沈在溪中昏睡的金日。「我想我们最好再给他下点蒙汗药,不然还没越过这座山,他就会先死在这里了!」
直至金日赤焰如火的脸色褪到微红,他们才小心翼翼的把他抱离开小溪,放到帐篷里换衣服。
「老天,他的背是怎么了?」傅康惊愕得雨眼睁得滚圆。
累累的疤痕,凹凹凸凸没一处平整,简直就像是被人硬刮下一层肉来似的,惨不忍睹。
黄希尧淡淡瞟他一眼。「你说呢?」
傅康犹豫一下。「鞭打?」虽然不太可能,但也只有这种可能,可是被鞭打的伤并不会如此严重啊!
黄希尧莞尔。「谁敢鞭打他?」
他也这么想,可是……「不然是什么?」
黄希尧轻叹。「为了保护袁姑娘,他差点被活活砍死了。」
傅康怔了怔。「他的武功不是十分厉害吗?」难道一切都是虚构的?
「是,但是……」黄希尧再叹,是佩服,也是感动。
他曾经认定是金日高烧烧得神智不清,忘了自己会武功,但在他送妹妹回家再回到建昌之后,有一回金日午睡时,他和翠袖无意中闲聊起这件事,翠袖立刻回驳说他想错了,然后一边掉泪一边说出当时的实际状况。
现在,他则用感慨的语气,把当时发生的事再告诉傅康。
「……直到最后一刻,他几乎只剩下半口气,护着袁姑娘的手臂仍然没有松懈半分……」
他缓缓拾起眼来注定傅康。
「你做得到吗?只因为袁姑娘害怕你杀人的模样,宁愿用自己的命去保护她,也不肯再使出武功来让袁姑娘更怕你,你做得到吗?在你昏迷不醒,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时,你仍然能用那最后一口气去保护袁姑娘,你做得到吗?」
傅康张嘴,差点脱口说出:当然做得到!
但是……
他真的做得到吗?
他不知道,没有人能够确定自己在神智昏迷的情况下会做什么事,或者不会做什么事,没有人。
「倘若他的武功真是那么好,他也可以不杀人而制住对方呀!」
「在他清醒的时候,没问题;但当时,他已高烧到神智不清,根本没有任何思考能力,唯一仅有的意识是自己说过不会再做会使袁姑娘害怕的事:杀人,要杀人就必须使出武功,所以他就不用武功,这是最直接的反应不是吗?当他清醒之后,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事呢!」要杀人就必须使出武功,不用武功就不会杀人,非常单纯又直接的逻辑,完全没有经过任何思考,是的,神智不清的人最多也只能做出这种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