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了那么多只耳朵,都传讹了。」乾隆合起摺子,笑问道:「朕前几日陪太后看一出南方最新流行的戏,叫什么哭墓状元的,你看过吗?」
「臣没看过。」
「朕告诉你,那是演一个哭墓娃娃力求上进的故事,请他如何苦读考上状元,如何得到红粉知己相伴,如何承蒙江湖侠士帮助,又如何和贪官污吏对抗,剧情扣人心弦,太后和朕的嫔妃都感动得抹泪了。」乾隆顿了顿,又道:「那作者的名字也叫陈敖。」
「呃?」于敏中背脊冒汗,笑道:「南方陈姓者何其多,说不定是同名同姓。」
「是吗?下回朕下江南,找这位陈敖过来瞧瞧。」
「喳!」
呜呜,他不管了,陈万利那老儿又送来一幅唐伯虎真迹名画,要他在皇上「万一」提起陈敖时,务必说尽坏话,别让皇上再找陈敖回去当官了。
他该说的都说了,是陈敖自己写戏出了名,不关他的事呀!
「不过,朕觉得那出戏还是不够好,结局老套,照样是看破世事,偕得美人归隐深山,难道这些文人没有其它更好的出路吗?」
「他们是该出来为朝廷效力,这样躲起来采菊东篱下,独善其身,算什么嘛!」于敏中打蛇随棍上。
「嗯,敏中为国着想,果然是朕之股肱,你记得去提醒吏部,明年选任官员的时候,注意一下陈敖。」
「喳!」
提醒就提醒,于敏中不信皇帝日理万机,明年还会记得那颗芝麻陈敖;更不信吏部在衮衮求官的冗长名单中,会特意挑出不送礼的陈敖。
总之,再见啦,陈敖,回去写你的才子佳人故事吧!
※ ※ ※
腊月红梅花开时,苏州,虎丘义学。
那个应该「采菊东篱下」的失意丢官县太爷,此刻正面对几十只亮晶晶的眼睛,带着他们琅琅吟诵着。
「要为人,须读书。诸般乐,总不如。识得圣贤的道理,晓得做人的规矩。看千古兴亡成败,有如目见耳闻;考九州城郭山川,不必离家出门。兵农医卜,载得分明,奇事闲情,讲的有趣,这是读书的乐。」
跟孩童有模有样地覆诵,一张张小脸蛋容光焕发。
「先生已经讲解过这段内容,还有没有问题?」陈敖问着底下的孩童。
「请问先生。」一个小男童举起手,不解地问道:「你说读书求学问,有了学问可以做什么?」
「有学问就当先生,教我们读书写字。」孩童们七嘴八舌地讨论。
「我爹说,学会认字就好,他没钱让我念书。」
「先生说,我们不必交钱,是县衙出钱买纸笔,租屋子,我们才能念书。」
「念书要考状元吗?我娘说我没命考状元,还是回家卖汤圆。」
「大家安静。」
陈敖右手握着戒尺,往左手掌拍了拍,发出声响,众孩童立刻安静无声。
看来这支「板子」挺能唬人的。陈敖整整神色,摆出课堂上应有的严肃脸孔。
「先生告诉各位,读书是求取学问的一个方式,我们可以从书中得到古人的智慧,让自己懂得更多做人的道理;可先生也要告诉各位,世间还有许多学问,是经由实际生活累积经验,就像阿东帮娘卖汤圆,也是一门学问。」
跟孩童听得一楞一楞的,目不转睛望着先生。
「做汤圆首先是挑糯米,要怎样的糯米才香?又要怎么搓汤圆才能好吃?放多少糖?兑多少水?煮多久才不会糊烂?这就是煮汤圆的学问。先生就不懂这门学问,遇到煮汤圆时,还得来请教阿东,阿东煮得好的话,没有人比得上他,他就是卖汤圆的状元。」
「哗!」有些孩童听懂了。
「我爹打铁,我也要认真打铁,将来做个打铁状元。」
「我要当牵牛状元,你们一定不会放牛!」
「我会写自己的名字了,我是写名字的状元。」
陈敖微笑听孩子们的梦想,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他们其中的一个。
他们最大的不过七、八岁,全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原本念书识字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但因为县里办义学,所以在农闲或家里暂时不需要帮忙时,他们才能聚到这里认几个大字。
他不求教出真正的状元,只求教导孩子明白事理,努力上进,做个有用的人。
「好,今天讲课到此,大家回去默书,下回背了这段给先生听。」
「哎!」惨叫声连连。
「要是默不出来,就要吃板子。」
「呜!」
「别吵,咳!先生明天要成亲了,接下来是除夕、过年,义学放假到元宵,所以下回上课时间是正月十六,大家有半个多月的时间默书,每天认几个字,很快就背起来了。」
「喔。」好像挺艰难的,小脸蛋全是愁眉苦脸。
「记得明天过来丰富之家吃喜酒,帮先生的婚礼捧捧场。」
「哈!我们一定去!」众孩童开心地叫了起来。「先生要当新郎倌了,我们要看新娘子……哇,在这里!」
几十只眼睛往后看去,正在门外掀帘子的米软软窘得放了下来。
陈敖露出会心一笑,唤回众孩童的注意力。「大家收拾书包,可以下课了,书本带回家念,记得别弄丢,文房四宝也带回去,有空练练字,千万别练到弟弟妹妹的脸上,知道吗?」
「知道了,先生!」
孩子们嘻嘻哈哈,仍舍不得离去,还有用功的,又伏到桌上练起字来。
「姨爹!」安心心牵着安双双和安对对,三个娃娃笑呵呵地跑了进来。
安双双和安对对才刚会走路,好奇大眼骨碌碌地四处张望,摇摇摆摆地像两尊不倒翁,一模一样的脸孔特别惹人注目,若不是安双双戴着绣花小帽,安对对戴虎头小帽,连陈敖也分不出来呢。
「你们也来念书了?」陈敖揉揉三张小脸蛋。「那边乖乖坐着,姨爹给你们看图画本子。」
他知道米软软不好意思进来,於是起身走到后门外。
「软软,怎么有空过来了?」他微笑拉拉她的手。
「知道你要下课了,就带他们出来散步。」学生一个个走出来,笑嘻嘻地瞧他们,米软软被看得脸红。「顺便跟你说,巡抚夫人又来了。」
「一个月二十两,她接受了?」
「嗯。」米软软吃吃笑着。「她说,你心怀旧仇,吃人不吐骨头,别的先生是一年十两,你一个月就要二十两,而且不教功课,只批文章,真是太贵了。」
「学生愈笨,老爹愈有钱,我就收得愈多。她也不想想批她宝贝儿子的文章,我得修辞、批注、大幅删改,点出不通的地方,这可耗掉我多少心力呀!」
「敖哥哥。」米软软语气略感疼惜。「你白天跑大户人家教课,又教义学的孩子,晚上还要批卷子,帮人写贺帖祭文的,有空还写戏,你辛苦了。」
「软软你陪在我身边,我再忙再累,也忘了。」他握紧她的柔美,深情望她。「再说教书写戏是我的兴趣,我一点也不辛苦。」
「还是少接几户人家的课,别累着了。」
「姊夫要盖屋子了,我是家里的一份子,身强力壮的,已经白吃白住一年,怎能不尽点心力?」
他的话,让米软软感觉很窝心。
就当他是一家人,这才让他「白吃白住」,不管大人小孩,大家陪他一起度过最低潮的时候。
一年来,他虽然曾经彷徨踌躇,但藉由闭门沉潜,念书写戏,他重新找到生活重心;接着不久,袁大人知道他回来了,特地登门请他教导义学的孩子,他二话不说,允诺免费教导。慢慢地,有人来求文、求字,他也开始有了收入,过着像普通苏州文人一样的生活;而秋天过后,他更是忙碌了。
「瞧你,不管做什么事,就爱出风头,把自己忙坏了。」
「没办法!」陈敖一脸无辜,摊摊手。「我怎么知道指点了那几个秀才朋友,教他们写八股文的致胜秘诀,他们全考上今秋的举人?然后那些大官、大财主就找我去教公子读书了。」
「呵,你这么厉害,怎么端个盘子,也会烫出水泡,」
「唉,我向来不会照料生活,到现在只学会烧水,所以呀……」他环住了她的腰。「我一定要娶软软来服侍我。」
「我很忙,才不服侍你。」她羞怯地推开他。
「明天洞房花烛夜,就让我来服侍你吧。」
米软软的脸红成一块柿饼,还一路红到脖子边,和身上的红袄子相辉映。
「我好想吃状元糕……」他耍赖地拉住她的手。
「你这几年吃了几百斤,还不够呀?」
「不够。」他啵地一声,亲上她的嫩颊,神秘兮兮、磨刀霍霍地笑道:「明天晚上,我再来大吃特吃……哇!」
米软软的小手正捏在他的腰上。
「软软,你会捏人了?」陈敖惊喜地伸出手。「我也来捏你。」
「哎呀!」米软软笑着躲开,还是被他大手抓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