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氏夫妇近日眉间邑郁,在家出入的时间更少,一碰面,除了说些言不及义的家常话,目光显少在她身上停留。她不介意自己被对待如古董瓷瓶,但,当一派轻松处世的盛士暐也开始眉头深锁时,她就不得不介意了,毕竟每晚得共处一室。
公司那席意外的表白之后,她缓和了与他的对应关系,虽然无形的界线仍然存在,但她不再拒他于千里之外,也愿意和他谈笑了。
愿意再面对对方,就更容易察觉一切变化。
中秋夜晚,她端着一杯绿茶进房,轻轻放在他案上。他低着头发邮件,道了声谢谢,没有促狭的笑容,凝肃的侧脸很陌生,也使她不安。她发现,笑看世事的盛士暐是她熟悉的、有安全感的,她实在不习惯他的沉静。
感受了她的炯炯目光,他偏过脸,看着她。「你先睡没关系,我马上把台灯关了,不会让你刺眼。」
「我还不想睡。」她笑。
他没说什么,继续专注的发着信。
「给土昕的?」她问。
「嗯。他转到东岸的宾州大学了,最近在找宿舍,我托朋友帮忙。」他答。
她点点头,吸了一口气,小心地问道:「你,有没有事,要告诉我的?」
他眨动眼睫,忙碌的手停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原来的速度。「没有。你想知道什么?」
她倾着头,思索着。「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你不开心。我想,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又帮得上忙的话,我会试试看。」
他眼睛闪烁得更厉害,手指速度也更快,直到按了「传送」键,然后关了机,面对她,挤出一个笑容道:「我是不开心,因为我想抱着你睡,你都不答应。」
他不等她反应,朗笑几声,迳自踏进浴室去了。
她没有丝毫不悦,但一颗心却不断往下沉,和今晚的月正当中相反。
他洗浴后,不再与她交谈,关了灯,各自睡下。
十五的月光皎洁,照得一室柔亮,她听闻彼此的鼻息,不甚平稳的,在静夜中交织。她辗转反侧,过了半夜,眼皮还是一样灵活,始终不肯沉重的往下掉。
她看不见地板上的他,却能感觉他的难以入眠,是受她不知情的事困扰着吧,让他失去了玩世的乐趣。
她口中默数了数字,几分钟后,她睁开眼,起身坐直,两脚着地,脚板触及他的睡垫,循着他的气味,在他背后躺下,脸颊贴着他的背,手臂横过他的腰,扣紧他。
「我数到五百,你不上床找我,我就下床来找你了。」她轻声道。
他没有回应,只是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十分钟后,她开始睡眼蒙胧之际,他转过身,与她面对面,亲吻她脸上的每个部位,很轻、很柔,让她发痒想笑,等笑出声了,他才停止了动作。
「你别告诉陆影娟,我违背了对她的保证。我总是这样,永远拗不过你。」她没说出口的是,她承受不了他疲倦且心不在焉的眼神,她宁愿他意气风发的捉弄自己,两人旗鼓相当地你来我往。但她不知道的是,原来他们对彼此的期待是相同的。
这一晚,她在他怀里入睡,一夜无梦;他却一夜无眠,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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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之后,他搬出盛家大宅,无预警的。
当然,他原本就有另一个窝,不必大动作的将随身物打包带走。她等他等到半夜,疲极而眠,才知道前一晚他告之的应酬是个借口。
她甚至在公司也见不到他了,公司旗下的主要设计师都能独当一面,他并不需要天天坐镇,所以暂时不来的影响不大。
只是,接受了三天公司员工的异样询问眼光之后,她便不再到公司上班了。
清晨起来,看着空荡荡的地板,她拿起电话,拨了他的手机,坚持到第七声后,接通了,是他,含含糊糊的应着,大概是被吵醒了。
「是我。」她出了声,听到他的声音,她是安心的。
「你起得很早。」听得出来在苦笑。
「你不在,我睡不好。」她坦诚。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最近我不会回去了,你要习惯。」
「为什么?」
他再度沉默,电话中传来了同样惺忪的声音,是女人。「盛士暐,睡觉为什么不关机?很吵——」
他再度发话,「我有事要处理,你——」
「没关系的,我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公司我不去了,你替我跟刘副理说一声,就这样,再见!」她很快的挂上电话,按着左胸,抑制那陡然狂奔的心跳。
她还能去哪里?从李母死后,她根本没有真正的家,这里只是暂时的栖息地,却在她刚要接受她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改观的男人后,又开始独守空闺。
她真的要开始怀疑,自己是被诅咒的了。
偌大的餐桌,只剩下她和老人,连盛氏夫妇也很少共餐了。
她面无表情的喝着牛奶,蛋卷夹培根一口也没动,一分钟早餐就结束了。她起身向斜对面的老人欠欠身,推开椅子就要走开。
「坐下!」老人眼皮抬也没抬地下令。
她听话的照做,因为对她而言,和老人杠上的意义已经消失了。况且少了一个盛士暐,老人还有什么花样可以施展的?
「你倒沉得住气,那小子可真豁出去了,连家也不回了。我还以为他喜欢上你了,应该是更名正言顺的要求你替盛家传宗接代,好解决盛家的麻烦,没想到他只顾着他自己!你该检讨你自己,和男人朝夕相处,还得不到男人的心,和你母亲比起来,你实在是差太多了!」老人不带情绪的说完,她却如坠入五里雾中,完全不明白老人在暗示什么,尤其是这又和她母亲扯上什么关系了?
「盛家的麻烦,姨婆不是帮上忙了?姨婆应该知道,他原本喜欢的就不是我,不回家也没什么稀奇的,何况强求的婚姻本来就不会有好结果的。」她绷着脸道。
「哼,你对我说话也敢夹枪带棒了,丫头,还早呢!」老人尖声笑起来,瘦小的身躯微抖动着。「盛家再捅出的这个楼子,我不会再填下去了,你们不想让我称心如意,我也不会让你们好过,士暐他爸就算跪下来求我,我都不会点头的。你就等着让那对只想着盛氏企业的老夫妻把你赶出去吧!」
她陡地抬头,百思不得其解。「姨婆,盛家——出了什么事?」
老人眯起眼,审视着她。「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盛氏都让人给掏空了,布网的还是士暐的表伯呢!挤不出二十亿,他没法跟股东交待,盛氏就等着垮了。士暐他爷爷白手起家打下的基业,不出三代就毁在他爸手里,所以你公婆最近也烦得焦头烂额,大概也求不动儿子,只好到处向银行调头寸。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是很难的,谁会出面援救不到一年就出了两次问题的公司?」
她的表情一定很精采,因为老人满意的笑了。
她不在意老人的讪笑,只是不明白盛士暐为何连提都没提这件事,他到底在想什么?
「姨婆!」她两手撑住桌面站起来,嗓子变得沙哑。「我知道这是不情之请,但土晖的奶奶是您的亲姊妹,您忍心看她的子孙没有好收场?」
「儿孙自有儿孙福,人都不在了还管这么多作啥!」老人笑得更畅快,和她的惊骇成了反比。「替那臭小子担心了?他从前整得你还不够,何必挂这个心呢?」
她突然明白了,老人真正的目的还没达到,只要她不够痛苦,老人就不会停止耍胁。「姨婆,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肯伸出援手?」她直截了当地问。
「我要你做的,不过就是那一项,只要你怀上了盛家的后代,我的财产都会过给那个孩子。可惜你们算盘打太精了,等不到我死,盛家就要垮了。现在,士暐也搬出去了,小俩口出了问题要怀上孩子也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就省省吧!」
她的确不能理解老人处心积虑为难她的症结在哪里,可即使知道了,也无济于事。她不能看着盛氏垮,反正她也倒霉得差不多了,再多一项也无所谓了。虽然她的私人坚持很重要,但重要不过一卡车的人前途毁于一旦,这个要求,比真枪实弹的阵前杀敌好太多了,她不过是要脸皮再厚一点、自尊再低一些,有什么太难的呢?她何必介意自己的人生老是身不由己?
她缓缓走到老人身边,屈膝跪下,握住扶手上枯瘦的利爪,仰头看着老人。
「姨婆,我求您,再帮盛氏一次,您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做到!我发誓,我一定尽力去做,只请求您帮盛氏度过这次的难关,我不会欺骗您的,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她已语带哽咽,但老人眼中的坚硬并没有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