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掉进河里,淹死了,就今天一大早的事。”黑凤翥口气极不客气。
罗敷先是茫茫然的瞅着他,沉静的脸庞没有表情,忽地,如猫儿般晶亮的眼被窗外透进来的目光给勾引出去,就这样静静的晒着院子的某处,如雕像,一切都静止了似。
这是一个四岁小女孩该有的神情吗?
黑凤翥想把目光转开,偏像被钉子钉住。
就着白亮的光线,他赫然看见有一透明的珠子沿着她苍白的脸安静滑落,如珍珠掉进裙兜里面。
他的心被烫了下,那热,直透进他轻狂的心底。
第二章
激烈的争辩从屋子里传到外头,声音中丝毫不想掩饰的厌恶,从黑凤翥的嘴巴哗啦啦流泄,像在倾倒某种情绪。
“……家中多几个人吃饭我不管,但是别扯上我!”
“凤弟!”
黑琦玉虚弱的阻止被当作不重要的配音。
“你揽去啊,她不是我的责任,要不然送她到孤儿所去,要不随便派个老妈子给她,反正,法子多得很,别想把一个小鬼塞给我!”办法是人想出来的,难道她家中的亲戚都死光了,给她一笔钱,就不相信没有千百个“亲戚”不争先恐后的来把她带回去供养!
“凤弟!”
又被忽略过去……
“就算你说破了嘴也没用,我不是烂好人,她又不是天王老子的女儿,要我带小鬼,别想!”
“祸是你闯出来的,人,由你负责!”老太君严峻的声音响起,没有几个人抵抗得了。
“我从小到大间的祸十根手指头也数不完,难道每个都要我去低头赔罪?!”黑风泰反驳的声音不输老太君的强势。
的确是宠坏了的少爷会说的话,任性嚣张又恶劣,眼中无人。
“凤……”黑琦玉的尾声被瞪掉。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余地,病人不适合这儿污浊的空气,来人!把大少爷搀回一方阁?”
老太君冷眼在一旁观看。凤翥年纪轻轻已有摄人的威势,要是假以时日,依照他的个性会凌驾所有人之上,绝对是一方霸王。
男人霸气是好事,但是无法无天就叫人头痛了。
“凤……”黑琦玉要为自己力争平等的待遇,谁知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有人看见罗敷是怎么进来的,没有人知道她在外头听了多久,这紫气东来岛规矩森严,像偷窥、偷听这样的举动要是被抓到,轻则赶出岛,重则断手断脚,所以不会有人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而逾越造次。
可罗敷年纪小,纵然岛的规矩严苛,能对一个四岁的小女孩解释什么叫规矩吗?当然不能。
所以,自然不会有谁去同她罗唆这些。
她是繁文缛节里的那个小小例外。
见她突然出现,黑凤翥抿起了唇。她个子那么小,不到他一半高,乌溜溜的头发用紫罗兰色发带扎起,系成蝴蝶结,似猫儿的眼闪着晶亮的神采,樱红色的嘴唇粉粉嫩嫩,是应该被人捧在掌心呵护的年纪。
一想到这,黑凤翥的脸色更显阴沉,像要下雨的天空。
“老奶奶,”她规规矩矩的弯膝跪下。“罗敷不可怜,不要同情!”
才四岁的孩子居然懂得什么叫可怜,老成得叫人怜借,一生不曾有过女儿的老太君连忙唤她起身。
这一心软,忘记追究她为什么没有经过通报就在这里出现,老太君心里头转的是另外一件事——
这阳刚过剩的岛一堆臭男人,欠缺的就是这股子温柔。
“有什么话站着说就好,别老是脆来跪去,跪得小膝盖部长茧,我会舍不得。”那个老酒鬼一下伸直腿瞪凸了眼,留下这么小的小孩,不吵不闹、不给人添麻烦,这样的娃儿怎不叫人心疼?
歹竹出好笋,也许就是这么回事。
“谢谢老奶奶。”
“小丫头,你有什么话要说的?尽管提出来,老太君给你撑腰,就算要的是天上的星星,我也叫凤儿给你搞下来,只要你说。”
罗敷走向前,伸出可爱的小指头,仰着甜美的脸蛋,“要打勾勾,说话算数喔。”
老太君噗哧一笑。这娃儿,她是何等人,会赖她这么个小人儿吗?
但想归想,她还是伸出指头和她慎重的打勾、盖章,完成她这一辈子最草率也最有趣的契约。
就在大家不知道她会提出什么样惊人的要求时,却见罗敷把脚下的新鞋脱下来,猝不及防的打上黑凤翥的脸,然后,咚一声,“凶器”掉落在地上。
一个鞋印浅浅的烙在他铁青的脸。
还没完……
她哽咽了下,“我不是天王老子的女儿,可是……我也是娘生下的……,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谁希罕!”她说得结结巴巴,眼睛气得圆瞠,却骄傲的把头抬得老高,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因为,这样子眼睛里的泪水才不会掉出来。
她吼完,一室静寂,所有的人差些掉了下巴。
这是大不敬的行为。
咯咯咯,一道小小的身影已奔出大厅,没人想到要阻止。
老太君最先回过神来,“琦玉,把她追回来。”
“奶奶,需要跑步的事情我大概帮不上忙,可能要劳动凤弟。”也不知道是恰好还是本来就身子虚,黑琦玉揉了下太阳穴,清瘦的身子马上歪进侍童的胸膛。
“我犯糊涂了,凤儿,去把人追回来。”
黑凤翥没有旁的选择,抱着一肚子的不情愿迈开脚步。
真是流年不利,他犯“小人’呐!
看着黑凤翥一脸气呼呼的出门去,黑琦玉微微别起好看的唇形。
明明没有铁石心肠本钱的人,又何必要把自己装得像混蛋加三级咧……
***
阳奉阴违的事不难,刚开始,黑凤翥抱着敷衍了事的心态在岛上乱逛,就一个小丫头,腿能有多长,就不信能跑到天边去。
出了府第大门,他纵马狂驰了一圈,大汗淋漓之后,索性跑到海边脱光身上的衣物汹游潜水,精力发泄过后这才爬上岸,接着席地呼呼大锤,等到他睡醒,一轮明月已经挂上树头。
骑上黄骠马回到府第前,他懒洋洋的随口问着门僮,“那个叫秦罗敷的丫头回来了没?”
他是看准她没地方可以去,不回这里,她能去哪?
门僮一脸惶恐。“黑二少,还没看见人影……这,你不是去找了?”
整个府第的人还巴望他能把人带回来交差呢。
“可恶!真会找麻烦!”他甩动手中的马鞭,鞭尾在地上划出一道痕迹。
“二少,你别激动。”门僮试着想安抚他的情绪,忘记要看人脸色,叨叨絮絮的还往下说。
“二少,罗敷肯定迷路了,要不然怎么可能不回来,她一下受伤,一下死了爹,这会儿出去无依无靠的,坏人是不怕碰到,我们这座岛有太君镇压着,没人敢欺到我们头上,怕是她去了海边,黄昏是涨潮时间,她一个小女孩要是被海浪卷走……二少,你说这不是很悲惨?”
“你说完了没有?!”他还不知道府第有这号多嘴的人物。
“完了。”二少的脾气还是那么暴躁,如今他年纪尚轻,假以时日,要是脾气跟着人“成长”,在他下面做事的人肯定水深火热脱层皮,他本来还以为找到铁饭碗呢。
不知道称不称得上是罪恶感的东西爬上黑凤翥的心头。
他才从海边回来,那个老是跟他作对的小女孩确定不在沙滩上,那么,还有什么她可以去的地方?
轻踢马腹,策马奔驰,在马儿奔跑了一段距离后,他猛然拉扯僵绳,往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来到码头,他坐渡船出了水鸟,直奔西陵镇。
他在路上随便抓了个人,拎起对方的领子问:“秦铁匠的家在哪?”
被问的是个老实人,没有反抗的指着不远处。“招牌拆下来丢在路旁的那家。”
说完,闭起眼以为会被这狂妄少年给摔得跌成狗吃屎的他,没想到只感觉领口松去,脚回到平实的土地,还得到了个谢字。
可能吗?恶名昭彰的人竟然没对他怎样。
唉!要死了,莫非他还等着要人家对他怎样吗?
黑凤翥不费力的找到打铁店,翻下马背,随手把僵绳扔到黄骠马身上。“在这儿等我。”人便走进微开的小偏门。
入鼻的铁锈味使他皱起眉来,四处是乌漆抹黑的锅炉、铁具,再跨进一扇门后,看起来才是居住的地方。
还没过去,他就听见从里面传出来的抽噎声,紧绷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松懈了下来。
推开破旧的门,就着微弱的光线,他看见缩在床角的小小身子。
她苍白的小脸上泪痕交错,红肿的双眼看得出来已经哭了好长一段时间,睫毛仍沾着泪水,那孤单无助的模样,猛烈的撞击着他的心。
悲伤过度的罗敷没有发现门口多出一个人,依旧手抱着膝,目光呆滞的瞪着发黄的墙壁,断断续续的抽噎着。
她走了多少路?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竟然可以从紫气东来岛回到西陇镇上,这一路上,她是受了多少惊恐才回到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