钵兰不管他,人赖在破旧的桌子旁调浆。
她专注的样子让他很享受,对,享受,这奇异的感觉并非头一遭,跟她在一起,他的心总能够感觉到难言的平静,那是他很久以来不曾感受到的。
她很融入这样的环境,到处都是散实的骨董,这些是他以前搜罗来的,本想说有一天不管事了,就天天修补这些古文物过日子。然后,一场火毁了他鹏程万里的前途,他不想见人,连带的,也忘记这些东西。
调完浆,钵兰跑出去端来一大盆水,把一幅从锦轴上撕下来的洛神图泡下去。她细细的打着水,让年老的绢纸重新得到润泽。
「你很喜欢骨董。」
听到声音,钵兰好一会才抬头,讶异声音的来源,呀!她居然把他给忘了。「啊……对,因为小时候妈妈不在我身边,她去世得早,加上……我经常被关在仓库里面,为了排解寂寞,就把仓库里面的人偶当成说话的对象。」
被关在仓库里?她的恶梦总是跟仓库脱不了关系。「家人呢?」
工作的时候钵兰毫不设防。「我有三个哥哥,爹很忙,哥哥也忙,我是私生女,所以不管爹爹还是哥哥们都不喜欢我。」
「把你长年关在仓库是谁的主意?你爹还是兄长?」
「是……哥哥。我不应该插手他们的生意的。」
「你家做什么营生的?」滕不妄还记得他以前问过,但是被她躲过去了。
要套她话,看来必须在她专心别的事的时候。
「我爹……开了家小铺子,小本生意罢了。」既然她已经出来,跟那个家再也没有关系了,他们干什么营生也不重要。
钵兰重新低头,把泡水浮起的洛神图捞上高高的桌子。
铺上油布,纸旧了,不好揭,泡过水后更脆弱,怕伤着密密麻麻的落款,她只好找了张矮凳站在上头,费力的刷浆,就见她挽起袖子的胳臂来回刷抻,生怕留下一点泡泡、绉折。
她专业的手法,补修、填绘、落假款、仿御题知识技巧,都不是三年五年学得到的,他刚才也浏览了经过她巧手修饰的胖姑娘,那釉彩粉饰得维妙维肖,该旧的地方一点也看不出新的痕迹,他突然升起渴望要看洛神图复原的面貌。
把脚步往后移了几步,他低声唤叫,「五言!」
比猿猴还矫健的小男孩从屋檐翻下来。第一次被呼唤,他的脸有着掩不住的兴奋。「五爷,您唤我?」
「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除了她,又一个。
「五爷……」
「得了,这次算了,我有事要你去办。」是他的脾气变好,还是这些人越来越不把他当回事?
「我听着!」五言极其兴奋。虽然说那个碍眼的女人也在,算了,原谅她一次好了。
「我要你去一趟不妄斋……」
「遵命!」
五言欢天喜地的走了,背负着不明的任务。
滕不妄回过头来,背着他勤奋工作的钵兰浑然不知道有谁来了又走。爱物成痴用在她身上真是无比的恰当。他摇头,发现自己居然不是那么计较他跟骨董在她心中的比重。
要看到一个热爱工作的女人,几百个女人里面也难找到一个。
他看书,钵兰做着她的事,时间随着流逝,日照西斜,寒风一阵强过一阵了。
眼睛有些酸疼,钵兰才发现自己在工作台上磨了一天。要糟!她的工作可是伺候五爷,那个暴君要发现她摸鱼摸得这么厉害,非把屋瓦都吼掉不可。
可她一转身,一阵声音丢来。「怎么,跳蚤咬了你?」
「你……在这里,」陡然冒出的心安让她感到暖和,「在这里就好。」
「哪里好?」她整整一天没有回过半次头看他,根本当他不存在。亏他上午还觉得她热心工作十分难得,现在,他要完全推翻那个乱七八糟的说法!
被冷落,更不是滋味!
「我一回头看到你……好。」天要黑了,有个人在似乎比较不那么可怕。
滕不妄瞧儿她一直往外看的小脸,又赶紧洗手往他身边靠,肢体的不安明显得叫人实在无法对她大声一点。
「坐着,别动!」就算心软,他还是习惯的命令人。
钵兰真的不动,一双眼珠锁定他。心中微微的忐忑随着他高大的背影步离,威胁膨胀,他,要做什么呢?
滕不妄从橱柜里拿出好几支牛油制的火把,点燃后,安插在四周,霎时,光明大放,和屋子外面的黑暗区隔开。
「以前,我也常在这里工作到很晚。」他解释了为什么会有这些火把的存在。
「好暖,整个人,连空气也是。」她搓着手。对她来说光亮有稳定心情的作用,不用惧怕黑暗是多么可贵的事。
看她放松的小睑,滕不妄也感觉到心安。
他是走火入魔了,居然以她的感觉为感觉!
「我这有些东西要给你看。」他指着下午五言送来的箱子,要钵兰去打开。
她皱起平整的眉头。「不会是捉弄人的整人箱子吧?」
「你被整人箱吓过?」不用说,肯定是这样。看她迟疑不前,到底她的童年除了被关在黑暗的仓库,还有哪些他不知道的?
他问,她也照实答了。「哥哥们把里头的小丑脸挖起来,放进很多嗯心的癞虾蟆、蛇、蚯蚓,趁我睡觉的时候放到我的房间,要不然就佯装要送我礼物,把整箱的蚂蚁倒在我身上。」都是恶梦。
「我们赌赌看,里面会不会是你想的那些玩意。」滕不妄要拚命深呼吸才能压抑心中的怒火。就算兄弟姊妹相处少不了恶作剧,这样对一个饱受冷落的妹妹也太超过了。耳姓的人家不多,不难查。
「我可以不要开吗?」天生懦弱的部分蚕食着她的勇气。
「准备认输?」
他又激她。沉吟了会,钵兰还是趋前,箱子没有锁,一打开,轻淡的檀香弥漫进她的鼻。
所有的物品都用质料很好的棉纸包着。
她一样样打开,有一个碧绿如湖水的九层宝塔,站着蝈蝈的白玉白菜,几块翠玉还有卷轴。
「这些东西都是最近人家送到不妄斋估价的货儿,你倒是帮我瞧瞧哪一个值钱,可以搂下来。」他摆明要探她的底。不妄斋多得是代代功夫相传的师傅,要估价,把银子乱洒一通也轮不到钵兰。
「就这卷阿房宫赋吧。」对别的物品她看过就算,独独对这卷白麻纸写的阿房宫赋情有独钟。
滕不妄瞄了眼。「听说送来的是个年纪很轻的少年。」
「年纪跟货品的价值无关,你看他的字神韵技法熟练,有高山流水的气势,有飞龙腾空的狂气,绝妙难得,值千金。」她边看边赞扬,几乎是赞不绝口。
他本来就对这卷行书抱有好感,听钵兰这番只有鉴识行家才说得出来的话,心中有了底。
「你可想见见这个叫杜牧之的年轻人?」她像鱼很容易上勾。
果然。
「我……可……可以吗?」她掉了下巴。
这样就犯结巴?呵呵,好好玩啊!
……又来了!!他还觉得她好玩,起先是美丽,接着可爱,现在又是好玩,他不会对她有了不同的感觉吧?
滕不妄思索了起来。
第五章
又一脚踩进陷阱了。
很痛,削尖的木枝划破了袜子还有脚踝。奇怪呢,这里是普通人家的院子,又不是森林,怎么处处都是陷阱?有兔子还是地鼠可以抓吗?可是又不是逃难,也没饥荒,吃那些可爱的动物有点残忍耶。
有了梅妈给的路线图,往返五爷房间跟小厨房再也没有问题。这路,她确实走过好几趟,今天却一直跌跤。
把裙子拉下遮住伤口,幸好要款待客人的糕点完好的躺在藤篮里。
没多久,她发现陷阱除了地面上的,水桥、拱门都能泼下一桶叫人打哆嗦的冷水,或是烂泥,她拚命护着篮子中的点心,心里有个念头,似乎,对方要猎的……是她。
等她花了较以前数倍的辛苦来到客人所在的水榭小楼,整个人已经是狼狈不堪。
滕不妄瞪着黑眼,只简单的看她一下。「你看起来像是跋山涉水过来的。」
他这种爱嘲笑人的个性什么时候才会改?钵兰把篮子砰地搁着,不理会他的笑话。
她什么都没说,每次都用表情反驳他。
不过,她的怒气憋不到半刻,一下子被滕不妄的打扮给吸引了。今天的他很是不同,纶巾华服,典雅的颜色将他昂藏不屈的气质全数烘托出来,昔日对他的深刻印象又回到她的脑海。
她的情根,想是当日就种给他了吧。
「他是杜牧之。」滕不妄可不晓得转瞬间她的心绪已经翻腾了几百回。客人在座,他跟她的帐就暂时搁下,回头再算也不迟。
「耳姑娘。」带着乡下人憨厚纯朴的气息,方脸大耳,衣衫素雅的杜牧之恭敬的站起来,跟钵兰敬礼。
她福了福。有多久没人这么对她礼貌过了。她对杜牧之的印象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