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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及第冷不防回头,有些张皇失措。

  “对不起,我没有经过你的允许私自翻书,别生气。”

  堂余幽嘴角漾笑,意态悠闲,“书本来就是要让人翻阅欣赏,我怎么会责怪你,你喜欢的书都可以拿去看,不用客气。”

  她拿在手里的是本波罗蜜心经,这让他不经意想起她曾经发愿要遁入空门的话语。

  “对不起,”满及第弯腰,如瀑黑发披泻而下,“我是很喜欢这本红册子的香味,可是,我只是翻翻……我不识字。”她羞死了。

  母亲年年怀孕,一年年产下妹妹,几乎从她懂事开始就在尿布跟妹妹们的哭泣声中长大,常常肩上背一个,手里拎一个,眼睛还要四面八方的盯着满地爬的其他妹妹,每天忙到虚脱才能上床睡觉,明日醒来又是一模一样的日子,根本不可能进私塾读书。

  最后母亲受不了精神的压力上吊自尽,爹亲过没多久也因病去世,她更扛下持家的重担,从此为拉拔妹妹们长大奔波忙碌。

  “把头抬起来,不识字不是你的错。”

  堂余幽的声音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温柔,满及第全身的不自在都因此消失。

  “我来打扫,没想到被这些丰富的书给吸引,我会把弄乱的书归位的。”

  “是谁要你做这些杂务的?”

  “没有人要我这么做,是因为以前在家常忙得团团转,现在我闲不下来。”

  “想识字吗?”他凭栏坐下,全身洋溢着温润如水的温柔。

  满及第惊喜交加,“我?”

  “我闲着也是闲着,与其让你把时间浪费在家事上,不如教你学些能丰富心灵的东西,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他的笑意发自真心,没有掺杂一丝虚伪。

  “我很笨呢,而且年纪太大怕学不来。”她都过了启智的年纪还来认字读书,会不会贻笑大方啊?

  “活到老学到老,这才是人生—你看我,我老是闲着,品茗、钓鱼、看书、散步,不见得汲汲营营才是人生。”这种日子才是他想要的。

  在他眼前流过的血腥足以成滔滔大江,身处在权力倾轧的复杂环境,生里来,死里去,已经恍如比普通人多活了三生三世,名利于他如浮云,余生他只想过得静谧,随遇而安。

  一思及战争所造成的血肉模糊的景象,尸首遍地哀嚎不断……

  一股尖锐的疼痛笔直刺进堂余幽的脑子,好似有人拿着利刃拼命挥刺,至死方休。

  “啊!”他捂住疼痛的头。

  “相公!”满及第发现他不对劲,忙不迭的抢上前,却不太敢碰他。

  他紧闭着眼,脸色发白,冷汗布满额际,几乎快昏厥过去。

  可恶之至!怎么挑这节骨眼发作,明明已经几个月不曾这样了。

  他的脑海中——鼙鼓撼动地、惊破天,旌旗折,盔甲破,战马倒,满山遍野的伤残兵卒,凄厉的哀嚎……杀杀杀,杀红了眼……

  “够了、够了!我的头好痛!”堂余幽捂着头的撞向书墙,只希望能将脑子里骇人的影像抹去。

  满及第向前阻止,他正巧一头撞进她柔软的胸脯。

  虽然痛,她也不叫。

  他脸色苍白,连一丝血色也不见,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

  她把他扶到一旁的贵妃椅躺下,让他枕着自己的腿,双手忙碌的帮他舒气轻拍,希望他能舒服点。

  “我没事,一下就好。”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在她面前发病。

  她不语,只是用纤细的指头按摩着他的太阳穴,力道适中,节奏轻缓,堂余幽徐徐阖上眼,一段时间过后,他的脸色终于好些,不再苍白如鬼。

  她那股专注让他心动,他静静的享受她温婉的捏拿,此刻言语已是多余。

  ☆ ☆ ☆

  “喂,我听说你昨天发病,怎么了?”秋梦梁从窗口跳进来,走到正在练笔的堂余幽面前,也不管宣纸上的墨汁未干就靠上去。

  “小心,别坏了我的字。”堂余幽腾出手抵住他莽撞的动作。

  “你除了看书、写字之外就不能做点别的吗?譬如说陪好朋友聊聊天之类的。”

  五色云彩带绾着发髻,白衣纳鞋,活脱脱书生相,他还是不大能习惯这样的堂余幽。

  “不行。”他毫不犹豫的拒绝。

  “说啦,你昨天到底发生什么事,我想知道!”他拒绝他的,不代表有人肯放弃,吃闭门羹也要看心情,今天他胃口不好,拒绝喂食。

  堂余幽收了笔势,一幅淋漓尽致的小篆刚健遒劲,松墨香气犹在,叫人不由得多看好几眼。

  秋梦梁生平很难佩服于谁,除了堂余幽,谈笑间,他能只手翻云覆雨,看破天地无常,早早了悟一切,即使过着淡如水的生活,依然没有失去往日光辉,反而更见圣洁。

  “没事的话,你快点走,等一下满及第要过来学字,你在这里她会不自在。”

  堂余幽用镇纸压住宣纸,等它干透,见屋子里亮得刺眼,他便拉下细竹帘,隔绝了高照的日头。

  “我说……你对这种平淡如水的日子还真乐在其中呢,外头闹成什么样子你真的不管了?”先是落地生根,娶妻入门,然后开枝散叶,没没无名终老,一想到这里,秋梦梁一阵反感,男子不成就一番大事业,叱咤风云,算什么大丈夫,偏偏他对名利权势已经心如止水,一点也不恋栈。

  “梦梁,为功名折腰结眉已是前尘旧事,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不愿多想。”

  人渐少,声渐悄,亦是不悔。

  秋梦梁不笑了。

  “我以为你歇个几天会有不同的想法。”

  “高处不胜寒,倒不如闲云野鹤自由自在。”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道理浅显易懂,为什么梦梁没有想清楚?

  “你知道谁来找过我?”秋梦梁试探的问。

  “梦梁,我们非要走到兵戎相见的地步吗?”堂余幽颓下肩头。他一直不想去想这个问题,谁知却来得这般快。

  他跟梦梁的道路出现分歧了吗?

  梦梁是契丹王与西夏公主一夜风流生出来的庶出皇子,从的是母姓,从小不为契丹王喜欢,一直跟在他身边为的是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但是,时候未到,天命难违啊。

  “各部酋长要我回燕云,准备拥我为王,取代大皇子的地位。”燕云十六州乃五代儿皇帝石敬塘卖国求荣割让给契丹的土地,契丹王以这块南北三百里,东西一千里的土地当成封邑给了秋梦梁,条件便是要他带回堂余幽。

  “我尊重你的决定。”每个人有决定自己未来的权利,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堂余幽明白。

  “那就是说你愿意来帮我?”秋梦梁喜出望外。

  “梦梁……”堂余幽掩卷叹息。

  秋梦梁脸色数变,不再言语。

  这时凑巧满及第推门进来,“梦梁大哥你也在。”

  “对啊,我来碰钉子的,现在满头包正要敷药去。”秋梦梁起身,自我调侃的找台阶下。

  堂余幽眼眸中出现痛苦。

  “我去请大夫。”满及第放下手边的毛笔和纸,单纯的她听不出弦外之音,反身就要去请人。

  “嫂子,”秋梦梁一手挡住门。“小伤罢了,我自己抓两帖药回来吃就没事了。”

  说完,抛下古怪的笑容转身离去。

  “你们两人吵架了吗?”回荡在空气中微妙的气氛还滞留着,满及第从堂余幽僵硬的背影察觉出来。

  “才挣得几日无忧无虑,风云便要再起,唉。”他对着窗外长空自言自语,此时刚才的艳阳已不再,天上阴霾飘来,层层覆层层,久违的风雨。

  什么时候他才能真的做到手无权杖、脚无鞋,脱下任何冠冕做自己?

  “我不懂夫君在说什么。”满及第不喜欢他那拒人的模样,但,曾几何时他对自己敞开心扉过?没有,答案明白得很。

  她勉为其难的希望能跟上他的脚步,却只是一遍一遍发现自己的渺小。

  她不过是个不识字,什么都不懂的愚妇。

  “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我的人生,你只要做现在的自己就好。”但是迟了,当他决定娶她的同时,命运已经把两人拴在一起了。

  他该怎么做才能将伤害缩到最小?他不希望波及这个小女人。

  一听他这么说,满及第如被人扼住喉管,无法呼吸。他把她当外人,打一开始,她就靠近不了他的心,他们只是挂名夫妻,满及第啊满及第,你在妄想些什么呢?

  一股又酸又痛的情绪倒海扑来,她自惭形秽,几乎要夺门而出。

  “你要我走吗?”她鼓起相当大的勇气才让喉咙里的声音化为句子。

  走?“我没这样想过,对了,你来了,我们开始吧,先从白居易的诗开始好吗?”

  才一瞬间,愁眉己然舒展,堂余幽回到平静如山岳的他。

  “好。”她颤然点头。心啊,半点不由人。

  ☆ ☆ ☆

  满及第是个认真的好学生,如厕时贪看着书本上诱人的文字、睡前不忘瞄上一段,就连用膳时也把本子竖在饭碗前头,配着书,津津有味的吃,有时不注意还抢了堂余幽碗中的菜肴,别人瞧得一愣一愣,他却笑得非常宠溺,常常顺手把菜盘里的菜夹进她的碗,让她心无旁骛的沉溺到书里头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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