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也,俺认识你大半辈子可没见你给谁夹过菜,干吗对这丫头特别?”石虎很难不怀疑。据他所知,就算美如大仙下凡的水佩小姐,也没享受过这样出自袁克也的细心对待。
“或者,你是在抗议我没有替你布莱?”他四两拨千斤地轻语。
石虎惊出一头大汗,方才的轻松自若全被汗水蒸发了:“让你帮我布菜?我宁可把脑袋剁下来算了。”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要他们的一家之主动手?不要什么好处还没沾着,就先叫人乱棍打死。在他们这群人的心目中,带领上下五百活口逃出生天的袁克也是天祗,绝不可侵犯。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筷子的腊肉白菜被放进石虎半空的碗。是胭脂。
他眨眼,眨了又眨,突然抱住碗冲了出去,像火烧屁股似的。
咦?胭脂抬眼,不解地望向袁克也寻求答案。
即使她说不出只字片语,奇异的,袁克也由她清纯旺炽的眸子能了解一切:“石虎从小来我家,你是除了我娘会夹菜给他之外的头一个人。”
那个大老粗这时不知道跑到哪儿哭去了。
她沾了手边的清水,在桌面写道:胭脂没有看见克也哥哥的娘。
袁克也紧盯桌上清俊的字体,喉结滚动着:“谁教你识字的?”
她究竟疯是不疯?原先无关紧要的问题倏地变成一根刺戳在他脑子里,使他浮躁起来。
她可爱甜蜜地泛起微笑,又写着——是义父。
“为什么大家都认定你疯了?”他一点都不以为吃饭时间不适合谈这种敏感尖锐的问题。
她的笑容更形扩大。
——他们说是就是喽。
这算哪门子的答案?袁克也问了今晚最后的问题。
“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那是绝无转圜的独断句,不是胁迫威吓,是坚持。
她抿唇迟疑又迟疑。
——裘胭脂。她轻轻写了出来。
会告诉别人她的名字是否表示她开始信任这不苟言笑、古板又无趣的男人?但起码,他给了她长久以来无法拥有的干燥舒适的床,还有熟热的吃食,用区区三个字来交换这些应该不为过吧。
裘胭脂。他咀嚼,然后华胥急如星火的清瘦身影席卷过来,跃过门槛时还差点摔跤。
袁克也熟悉华胥经年挂在嘴畔的浅笑,却没看过咧到耳边的大笑,而现在气喘吁吁的好友就扬着痴呆的笑直往裘胭脂跑来。
他像箭矢冲来,几乎煞不住往前倾倒的力道,不顾众目睽睽,一把捉牢裘胭脂的小手:“我想通了,这座四行山前有溪流朝北口汇入百川,后有四百三十二个大小峰峦,是我一时疏忽算错定山峰才把财门开到坎位,实在错得离谱。”
有关一切勘舆术语知识,整座山庄没人能搭上话,就连袁克也也只懂一些皮毛,这会儿,对一个丫头片子啰嗦,岂不是问道于盲?然而,看她一副了然的神情又不像水蜡银枪装模作样,这其中可有他们不知的缘由?大家索性把饭碗丢开,好奇地想瞧瞧一个黄牙小口的娃儿如何对答。
裘胭脂翩然颔首,食指又沾水。
——孺子可教。
哇!好大的口气。众人看清桌面的字迹后舌头全打了结,然而华前信服的神情让他们不由得不信,在众说纷纭里,一顿晚膳花去比平常更多的时间才结束。
胭脂的知名度在这顿饭之后传遍整个山庄。
☆ ☆ ☆
“可以让我送你回房吗?”情绪一直处在高峰的华胥在晚膳后提出破天荒的要求。
他是个谦谦君子,对男女间的礼数防御十分严格,长相斯文的他也有不少婢女、清白人家的姑娘有意于他,他却始终心如止水,一片冰心在玉壶,完全不为所动,今日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不寻常。
袁克也脸色丕变。
——我是疯子,你不怕什么时候我会发病又咬你一口?裘胭脂用简单易懂的手语反问华胥。
礼教吃人。从小她便流浪在外,因为没有人要求她必须遵守传统的女子规范,她几乎是随性地生活,然则,她也不是完全不通世故的,她知道在某些时间男人对死板的礼教会奉行不渝,尤其对女人的贞节。
她初来乍到,不想平添无谓烦恼;何况,她越是不引人注意,或者能在这地方多待些时候。
“我不怕。”华胥一本正经。
他的回答出人意表之至。
孰不知,对勘舆地象抱有绝大兴趣的他,基于本身聪敏的天赋,独立研修风水卦相已可比拟布衣宗师之流,但是,在这条学问的道路上却总少了个可以与他互勉、惺惺相惜的人,裘胭脂的出现,不啻就像一个与他学有同道的朋友一般。
看得出华胥眼中热切的光芒,胭脂颔首。
袁克也神色不定地目送两人离开大厅,不自觉握起发硬的拳头。生平,他起了想将拳头送进华胥肚子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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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眉莹盈,月华蕴藉。
屋外,沁人脾肺的青草味像看不见的云层流泻在夜晚的山间,空灵洁净。
“敢问裘姑娘——”华胥开口。
——我年纪差你一截,怎好让你这样称呼我,还是叫我名字吧!胭脂透过树叶洒下的月光比着手语。
“闻道有先后,姑娘懂的未必比在下少,这跟年龄无关。”
——对天文地象我只是粗懂皮毛,登不得大雅之堂,观天相,试风水,这在《黄石公三略》,姜太公极反其常的《六韬》中都有记载,毫无玄机可寻。
裘胭脂虽然没有从她义父身上学到面相之说,但看华胥双眼清湛如水,额头饱满光润,不是居心叵测的人,要不然她今日就不会贸然跟着他回来了。
“但《玉髓经文册》的奥义却不是人人能懂的。若是我早生个几年,或者有缘能见到虞训宗师,当面向他请益,这不知该有多好!”
虞训,据传他是一个精通天文的隐士,当年曾助宋太祖赵匡胤夺得天下,但太祖平定江山后,虞训就失踪了。江湖流传太祖匡胤因忌讳此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恐怕对自己的将来不利,要加以斩草除根,但虞训自陈桥兵变后洞悉了太祖的阴谋,至此便隐姓埋名,终老于江湖。
时移日迁,改朝换代,江湖又有风闻迭起,据说虞训的后人被今朝大祖招揽为勘舆国师,却被奸人所害,重蹈先人浪迹草莽的覆辙。
而《玉髓经》便是虞训当年流亡时呕心沥血的著作,后代只要对山医命相有兴趣的人莫不将它奉为圭桌,虽然如此,书中许多艰涩深奥的理论却也令许多人百思不得其解,白白抓断发根,徒呼负负。
裘胭脂微微一笑,并不作声。
或许她会考虑将他纳人她义父相传的接棒人选,但不是现在。
——请留步,夜色已深,我要歇息了。
安歇,通常是不伤人的最好理由,也能让自己获得该有的宁静。
华胥微涨红脸,退了下去。
“且慢。”袁克也的声音从一排白杨树后传抵她的耳畔。
她的肌肤就着月光反映出润泽的象牙色,随风微曳的黑发仿佛融人凉凉的暗夜里,他着迷得几乎神为之夺。
只是一个相处几时辰的小女孩,没道理为她牵肠挂肚的,而她做到了。他傻乎乎地随着他们的背后而来,看着两人比手划脚,有说有笑,一时之间,只觉胸腔里的心乱七八糟地狂跳着,恨不得跳出来分开两人。
——有事?
他炯炯的黑眸使她不安。
袁克也喉结动了下,不由分说地捉起她的双掌,粗暴地擦拭着:“下次不许让男人轻易触摸你的手,明白吗?”
他粗糙的手劲搓得她发疼,错愕之余用力地抽回已经发红的手,急急打手势。
——胭脂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去拿纸笔,你把该死的话再重复一遍。”他鼻翼愤怒地龛张,因为自己看不懂她的手势。
她急急拉住他,朝袁克也伸手。
“等我一下,一下就好。”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
情急下,胭脂索性抱住他的大手,将之掌心朝上,顺着他宽大厚实的手掌写起字来。
——为什么——生——气?
为什么?他也不懂,奇异的是,看着她垂俯的头颅,认真的模样,还有手指在他手心移动的轻痒触感,他的火气居然消失了。
“对不起,我刚才一定弄痛你了。”她如此的娇小玲珑,只怕承受不起任何加诸于她的外力。
那道歉的声音这般清楚,一字字还在胭脂的耳边震荡,她把指尖停位于袁克也的掌中央,慢慢抬头。
没有男人会道歉的,尤其是跟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女人。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子?
她的心在战栗,或许,她遇到一个其他女人穷其一生都不可能遇见的奇男子。
——没有。别开眼睛,她写出答案。
霍地包住她舞动的纤指,袁克也说道:“你识字,从明天开始我要你跟在我身边,做我的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