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小孩不想去吃的,当然我们也不例外。可是一般的父母根本不会给小孩子零用钱,就算久久给一次,也是一块钱、两块钱的,喝豌豆浆都不够。也因为外头的早餐如此昂贵神圣不可企及,更加让我们扬起非吃到不可的决心。
我们家的老二、老三其实密谋很久了,不仅探查了馒头店的营业时间,也确认里头食物的价钱,更打听到了咖啡色馒头比白馒头还好吃,白馒头比较不甜。现在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也就是钱啦),她们开始用力祈祷零用钱降临。
很幸运地,有一天父亲可能领薪水吧,心情一高兴居然就把几枚零钱分给几个小孩,刚好一人一块钱。耶!零用钱、零用钱!
“不可以花掉喔,知道吗?”每次爸爸总是这么说。
“知道。”我们也总是如此回答。
这一点很奇怪,既然不让小孩花钱,干吗又给?给了之后,小孩一定会花光光的嘛,他不知道吗?这种叮咛真诡异。
钱拿到手之后,我们一哄而散,各自准备挥霍去,不然就找同伴炫耀手上的铜板,反正开心得不得了。
老二老三贼头贼脑地躲过众人耳目,一路闪闪藏藏地向豆浆店溜去,终于达阵,也终于买到两块钱一个的甜馒头,幸福得几乎流下所愿得偿的眼泪。两个人完全不敢把这个违禁品带回家中慢慢品尝顺道在小朋友间炫耀,就这样缩在豆浆店屋檐下、一丛朱槿花的旁边,两人分着吃那传说中的人间美味。
噗噗噗……
耳尖的老二很快听到那由远渐近的机车声依稀仿佛属于自家爸爸的坐驾,没错了,这种几乎要报废的野狼125型机车声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
两个人当下吓得几乎死掉,老三皮皮挫道:
“爸爸来了,怎么办啦?”
“我们赶快把东西吃掉!”老二觉得这是首要之务。
可是,怎么吃得掉啊?我们小孩对好不容易盼到手的食物,绝少人会狼吞虎咽囫囵一下子吃光光的,哪个不是细嚼慢咽,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才不枉我们砸下“巨资”,又密谋那么久呀。就是因为这样,老二老三手上那馒头根本来不及消灭掉,便给父亲逮个正着。
呜……爸爸怎么会知道我们溜来这里?明明没人看到的啊!
“你们跑来这里做什么?”很奇怪的,爸爸居然没吼耶。
“没有呀。”两只缩头乌龟将双手藏在身后,头低得像是没黏在颈子上。
就见爸爸眼睛眯眯地,唇角微掀,像是忍俊不住,可声音还是一本正经严肃的样子,老二偷偷往上瞅了一眼,觉得老爸表情好奇怪喔。
这个当人家爸爸的确实很想笑,因为这两根小萝卜的狼狈样。
明明看到她们手上藏着馒头,嘴里的也没来得及吞下,竟还以为自己假装得天衣无缝。加上贼头贼脑的行止,看到他就像老鼠看到猫,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真是让他又好气又好笑。
“才给你们钱,就跑来乱买!”他念着。
没有人敢应话,他继续念:“这个馒头有什么好吃的?”
是呀,现在是不好吃了,两个小家伙都吞不下嘴里那一口。
“最重要的是,你们怎么可以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要是走丢了怎么办?你们不知道现在拐小孩的坏人很多吗?要是被卖掉了怎么办?”说到这里,父亲的火气才真正上来,因为他被他丰富的想象力吓到了。骂道:“快回家去!还不快走!”
他决定不载孩子回家,让她们以着被惩罚的心情忏悔走回两百公尺以外的家,而他噗噗噗地跟在后面,似乎生怕随时蹦出个什么坏人来拐走他的孩子。家里的小孩子比野狗多,爸爸怎么会以为有谁会来拐走他的小孩?别人家里的小孩还会少吗?而且我们也不是笨蛋啊,别人随便拐拐,我们就随便跟着去啊?
“如果有人要拐我,一颗馒头是没用的。”一个小孩表情不屑。
“不然呢?”有人问。
“还要一个包子、还有豆浆、还有鸡腿、还有糖果——”有很多条件呢!
有人听不下去了:
“你以为你是小甜甜啊!”
对喔,我们不是小甜甜,没有金发、也没有办法把头发绑成两朵膨膨的棉花糖,是不可以要求那么多的。幸好别人有提醒。
“啊不然一只鸡腿,还有豆浆就好了!”
老二突然感到好忧郁识好跟包子与糖果说拜拜。
没大没小
您总是把自身的遗憾化成抱负,施展在子女身上,
期望下一代能给您看见美好的未来。
不过您总是忘了,
遗传真的是件很无可奈何的事。
实在说,老二想篡位当老大已经很久了。
父亲有许多兄弟姐妹,但他的遗憾是从没来得及与自家手足建立出一种更加兄友弟恭的关系。那是他憧憬的境界,即使这对习惯于用粗率方式表现出亲情的家人来说,是多么尴尬的一件事。
老实说,父亲自己根本也是那种“打是关心,骂是爱”的人种,要他出口说一句关怀话,只怕他会成为全世界第一个死于鸡皮疙瘩症状的人。所以喽,就跟每一个旧世代的人一样,他们都乐于帮亲人的忙,共同承担各种难题,但是却一辈子也没法说出“姐,谢谢你”或“弟,我关心你”这种连续剧里才有的对白。
既然兄友弟恭是他的梦想,而机会是逝者已矣、来者可追嘛,他很快振作起来,决定要他的小孩补全他的缺憾。
从第二个小孩出生之后,夫妻两人就教牙牙学语的孩子叫“哥哥”,务求不要让年幼的忘了对年长者的尊称。兄友弟恭的美景从称谓开始,往后再慢慢推广到其他范围。
刚开始真的颇余顺利呢!年幼的总是会叫老大“哥哥”、叫老二“姐姐”,这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反正大的总是照顾小的,有功劳嘛,下面的人也没啥异议。可是久而久之,老三开始感到百思不得其解,有天突发大哉问:“那我呢?我不是‘姐姐’吗?”
对喔,老三下面好歹也排了人,怎么从来没人叫她一声“姐姐”来听?
老四也很快举一反三,提出附议:“我也要被叫‘姐姐’!”
老么在旁边叽叽咕咕地努力发表吐鲁番人的看法。不过由于没人听得懂,所以我们直接褫夺他的公权,把他的意见当废票论。
“我也要啦!”旁听的别家小孩突地撤泼起来。
我们家的小孩都感到很奇怪,这个人又怎么了?不过这位堂妹一向怪怪的,我们也没空理她,她想当姐姐我们可无能为力,当然我们也可以可怜她啦,就让她参与我们家的机密大事也没有关系,可是这次要是顺了她,下次若是吵着要当小狗小猫的,谁应付她啊?千思百想之后,我们决定狠下心不理她。
OK,继续忙我们的。
我们开始在思索为什么老大老二有特权,而其他人却被忽略了?不能这样的啦,怎么可以因为其他人比较小就被漠视权利!也不可以因为爸爸总是三分钟热度,人又常常不在,就不给其他人“姐姐”的正名?
老二首先发炮:“那个啊,老大上小学后就只跟别人玩,不让我们跟、又不理我们,我们为什么要叫他哥哥?!”
实在说,老二想篡位当老大已经很久了。
“对啊,还会骂我们。”老三立即加人批斗的行列。心想有机会当老二也不错,就可以被叫姐姐了。
“爷爷奶奶又很疼他,给他东西吃时也不分我们。”
就这样,在老大又跑去跟别人玩的那个午后,一桩阴谋正在形成,并且很快发展成不可挽回的局面。从大人的偏心,转到老大的不忠不义不仁不爱种种种,注定了老大“哥哥”的冠冕是被摘走了。
在事已成定局之后,老二非常慎重地又踢落一石下阱,以确保日后就算有人提出覆议案也不会成功:
“他喔,就是对我们坏,还把我们乱叫名字,什么大头X、猴子X猫仔X的。很坏对不对?”
“对啊对啊!”
“所以从今以后我们也要叫他大头仔!”老二顺势提出绝地大反攻的招式。
大家都没有异议,连旁听的别家小孩也点头如捣蒜。
这件事情悄悄地进行着,直到父亲发现时,已是不可挽回的局面,这种渲染力已然扩及到整个三合院,人人都朗朗上口。他努力想要补救回来,万不容许“兄友弟恭”的美梦就这么被几根小萝卜轻易摧毁掉。
擒贼先擒王,他先唤来那个造反的老二,威严问着:
“你怎么可以乱叫老大的名字?”不叫哥哥也就算了,怎么可以在名字前面胡乱冠上猴啊猫的绰号?他的小孩又没长得像隔壁三合院的人那样都是一张猴子脸。
老二心里很害怕,可是也觉得委屈,说着:
“他也乱叫我们啊,人家的名字也不是那样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