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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父亲有诸多长才,但因心性淡泊,日子但求温饱,不求富贵,所以不曾刻意去寻求表现发挥。他帮叔父完成终身大事,自己却从未打算过这方面的事。叔父说,父亲身体不好,不想误人,又喜爱清修,要不是叔父极力反对,父亲早找一座山隐居修行去了——」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他马上说下去,也不显露任何情绪观感。知道他顿下来是为了整理心中的纷乱起伏,然后在今天一次说完。也就说这么一次了。他那深藏的心事,从不与人说,不因为见外,而是、就是不愿说出口,也不能畅意说出口。

  他瞧见她颊边遗留有未干的湿意,未及多想,便伸手要去拭。直到碰着了她粉颊,才惊得顿住动作,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羞羞然地拉下他的手,是想推开这样不合宜的举措,可反教他的大掌握住了她小手不放。她也就……由他了。

  他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了:

  「当时有一位告老还乡的田姓官员打算在永昌城盖一幢宅子养老。田老爷的儿子们在京城各有成就,没一同回来,只有一个晚年意外得到的女儿承欢膝下。田老爷找来全永昌城的巧匠,请他们为他设计出最风雅、最得他心、最独一无二的宅子,打算花一万两银子去建造。在当时,那可是笔不得了的数目,一下子全永昌城的工匠都疯狂投入这件工事的争取,都想得到这件工程。我父亲与其中一位工匠交好,在那名工匠的力邀下,同意加入帮忙。

  「他一手包办堪地、规划、设计,以及陪同友人来到田老爷面前讲解理念与争取工事的承包。在那时,父亲遇见了一名女子——也就是田家的小姐。」

  进入重点了,她知道。娄恬不是没猜测过祝则尧极力阻挠她买下恬静居的原因,想着他或许与这宅子、与那些闹鬼传闻的相关人物有极密切的关系……但又因前一阵子那些夫人们的说法而动摇,清明的肯定又迷糊了去。

  「恬静居花了两年建造,父亲与田小姐的情谊也在长期的相知之下,互许了终身。这件事,没有几个人知道。父亲对田小姐百般珍护,一切以她的闺誉为念,不想她有丝毫损伤。」他看着她,眼神逐渐变得幽暗了——

  「别说官家人通常不会与商家结亲了,当时家里穷,就算一般人家也不会轻易把女儿嫁过来,何况田老爷呢?我父亲心里自是明白这一点,于是决定上京赶考。他在家乡是有功名的,只是无意于仕途罢了。为了田小姐,他必须去应考、必须金榜题名,全然不顾自己容易生病的身体是否负荷得了这样长途的辛苦跋涉,也就去了。然后,五个月后,他的骨灰被一同去赴考的人送了回来。他在半路上便染上了不治之症,病殁了。然后,又过了半年,田家小姐在恬静居中庭的那株相思树自缢了。」

  他的手,冰凉而微颤,她以自己的温暖包覆着他,给他送暖。他太需要这样的慰藉了,忍不住双手紧握她的,拉到脸颊上摩挲,贪婪地吸取她所有的温柔。再多些、再多些!

  「那么,你呢?」她问着她最关心的。

  「那一年,田老爷上京访友,生了一场病,一直在儿子那边休养。听到女儿自缢的消息,方才匆匆赶回来。伤心欲绝的田夫人不敢说出实情,不敢说出女儿在这一年内其实还生了一个孩子……她想保护女儿的闺誉,却又解释不出田小姐自缢的原由,被夫婿儿子们一再逼问之下,她竟情急说出——田小姐被夜里潜入的恶贼凌辱了,于是羞愤自杀——这样的话。于是,官府密而不宣地四处抓采花贼,而田老爷与田夫人一直为着失去爱女而卧病不起,被儿子们接回京城奉养了,还将所有家仆带走。而那个未出世就丧父、出世没多久即丧母的婴孩……在田小姐自缢之前,她请一个信得过的朋友将婴孩带走,请朋友将孩子送到祝家,让孩子认祖归宗,承继香火。听说,我这名字,是父亲取的。」他笑,抬头看向天空,几颗零散的星子布在黑幕上,月亮藏在厚厚的云层后方,偶尔探出头,偶尔遮掩。

  「不是很光采的出身,是不?又因为这是该随着时间被淡化掉的故事,许多的真相是无须澄清的。至于我,就这样了。别人想怎么说都无所谓,我只希望保留住父亲与母亲的共同记忆,我私心将恬静居当成是他们留给我的遗产,该是属于我的地方。所以很抱歉,总是阻挠你买下它。每次你想谈买恬静居的事,都被我推阻掉了,硬是带你们四处看房子。」

  「为什么你叔父不肯直接将恬静居送给你呢?他真的待你不好吗?」娄恬低问着,觉得有些冷,起身抓来一件狐皮披肩要给他,他接过,却是披在她肩上,牢牢披得密实。

  「我不冷。」他对她摇头。握住她手,他的手暖了,换她的手凉了,他小心呵护地搓抚着。「叔父恨恬静居。当初若不是缘起于恬静居,我父亲不会遇见……我母亲,那么叔父就不会失去他最敬爱的大哥,他一直都是反对那桩恋情的人。父亲的骨灰送回来时,我叔父去恬静居大闹咆哮,恨下得杀了我母亲偿命,不过还没见着我母亲的面,就被乱棒打了出来。

  「那时叔父不知道母亲肚子里已怀了我。我出生时,身体一直不好,长到五岁了,仍是三天两头的生病,叔父怕守不住我这滴他大哥的唯一骨血,几乎是天天抱着我睡,最好的补药像是不要钱似地一天喝六顿。而后又请来一名江湖高手教授我武功,才逐渐把身子养壮了。叔父对我很好,太过好了,好到让他时时恐惧着会失去我。几年前他知道我想要恬静居,要我凭真本事买下来,但不可离开他。他可以等我十年,若十年内我办不到,他就有权毁了它。」

  娄恬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道:

  「所以,他将你留在永昌城,给你一个不大不小不甚重要的职务,不要你什么功成名就,只要你好好地活在他的守护之下?为了留下你,不惜以恬静居做引诱,即使他恨那幢宅子?」

  「娄恬,你好聪明。事实上是,太过冰雪聪明了。」他低喃。

  「不,我不聪明,只会自作多情,笨透了。」她摇头,想到了要抽回手,不给他握。

  但他不肯放!

  「你聪明的。你看出了我藏得无比笨拙的倾心,你知道我在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失去了我的心。在我不知道、不敢面对现实时,你就知道了。娄恬,你身上有我最想念的香味,我承认我是闻香而来的,可看了你的人之后,什么怀念的香味全都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整个心里只放得下你。即使我不敢承认。」

  「怀念的香味?」她希望自己的脸不要太红,可是那恐怕办不到呀……

  「是的。你身上这种香味……」他捧起她的衣袖嗅着,「你这用来熏衣的香味,似是茉莉,又混着些檀香、薄荷的……很好闻,很高雅,与我母亲留下来的香盒味道一模一样,那是我从来也找不到的相同味道。」她的脸好红好漂亮,让他都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

  「这是御妍香,京城才有的。」她没说这香还是官夫人以上的人才用得的,一般商家并不贩售,也不卖给普通人的。

  「难怪我买不到。我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只有邻城。」他笑了笑。

  「你是个体贴的人。」她肯定着他。

  「我什么也不是。有时我甚至是可鄙的。如果你认清了全部的我,一定会避之唯恐不及的。」是呀,他是配不上她的呀。

  想到这里,不敢再放肆地握她的手,悄悄地放开了,一下子空虚的手掌,只能暗自握成拳。

  娄恬不动声色,当作没察觉。

  「你可以举例说说。」

  「我……用各种手段赚钱。将贫困的孩童集合起来,中介他们差事做,从中抽佣;买了一块山地让他们种药材,替我生财……很多很多的钱财都是来自那些孩子,还有寡妇们织的布……佃农的劳力……我急于集财,专往穷人身上剥削。」

  「那,他们因你的剥削而饿死了吗?」她没批判,只是问。

  「没有。」她不唾弃他吗?

  「他们反抗过你的劣行吗?」

  「没有。」

  「那,剥削了很多人的你,一定很富有了?」

  他怔住,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不,他一点也不有钱,事实上他手头紧到可以说是拮据,即使他已经过得如此节省了。

  「你很有钱吗?」她不容他全无回应。

  他摇头,投降了——「我很穷。」

  「好,我了解了。你,祝则尧,是一个很可恶、很剥削穷人的坏人。你同时也是史上唯一仅见的——如此善于剥削别人,却还这么穷的坏人。」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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