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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在半年前,家豪就发现自己身上有病,但发现得太晚,已经是末期。

  她告诉我说:「我跟家豪是高中同学,曾经交往过一阵子,但发现彼此并不适合,再加上升学和家庭的种种因素,後来我们协议分手。」

  这段过去,家豪从没有向我提起。我一言不发,听她继续说下去。

  「毕业後,我们考上不同的学校,就此失去联络,一直到半年前在一家餐厅偶然遇见,才又开始联络。」

  「第一次见面时,他告诉我他已经有一个论及婚嫁的女朋友,他已经买好戒指,打算找机会求婚;但过了几天,我看见他从医院出来,脸色非常差,我趋前一问,他看见是我,竟然当著我的面流下了眼泪,一问之下,才知道他的病情。那天他非常痛苦,他唯一想到的是你,他不知道该怎麽做——离开,或者让你知道。他考虑了很久,决定与你分手,他认为这样对你比较好……」

  接下来的事情,我知道一部分。分手的那一天,他充满矛盾地抱住我,仿佛害怕伤害我,但我感觉更多的是他的背弃。我自艾自怜,完全没有考虑他的心情。

  「我们会结婚,是因为我告诉他,我需要他的帮助;我需要一个婚礼,即使新郎随时会死,也没有关系。」

  我讶异地看著她。「为什麽要这麽做?」大费周章的,难道只为愚弄一些看不清楚事实真相的人?

  她抬起头。「我没有办法,我不得不这麽做,因为我得阻止另一个男人爱上我,他不能够爱我」

  我本能地想起婚礼那一天在角落遇见的那个陌生人。

  「他是谁?」

  荷丽绝望地说:「他是我的堂弟,我不能接受他的爱,那是不伦的。」她掩住脸,泪水又决堤。

  啊,是这样一回事,原来那个陌生人是她的堂弟。

  她会如此难过,想必是对那段世人不容的感情感到矛盾又无所适从吧。爱情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爱上不该爱的人会摧毁爱情和爱人本身,玉石俱焚。

  我本能地想伸手安慰她,但途中又缩了回来。

  她哽咽地说:「家豪爱你,一直到现在都还爱著你,跟我结婚只是不想造成更大的伤害;有时候,长痛不如短痛。」

  但痛苦的程度是一样的,不管是长是短。

  她告诉我的这些事,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相信。

  与家豪分手後,我好不容易才渐渐调适过来,如今她告诉我这些足以颠覆我过去这段日子所信仰的一切,我无法接受,接受了我就会崩溃。

  我还爱家豪,没有办法眼睁睁看著他死,我已经失去过一遍,再来一次,我会无法承受。

  啊……不!我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我慌了、乱了。

  慌乱之馀,我叫住司机:「停车!立刻停车!」车子未完全停下,我已打开车门,发狂似地奔了出去。

  身後的荷丽不断地叫我,我的双腿却像有自己的意志似地狂奔,我停不下来。

  冬夜的风冰寒刺骨,但我不在乎。

  我一直跑、一直跑,跌倒了又爬起来继续往前冲。我没有目的地,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像幽灵一样的在城市里游荡,不感觉到累,直到我用尽身体里每一个细胞的力量,我才会停下来。

  第四章

  「你不是真的爱我,如果你真爱我,你应该告诉我事实,让我分担,应该信任我,而不是伤害我。」我捉起家豪的手,贴在脸颊旁边摩挲。我说:「你看太多小说了,这种情节是小说里才能够出现的,你不该把它套用在我们身上,你真是我见过最最最笨的人了。」

  昨晚我昏倒在路边,被路人送进医院,在那里待了一夜。醒来後,送我到医院的人早已不见踪影,问护士,只说是一位蓝先生,确定我没事、帮我付清住院费用後就离开了。

  这个世界上真的是什麽人都有;有人没有理由的伤害人,有人则没有理由的帮助人。

  我有些怅惘。

  离开这家医院後,我转往另一家医院去。

  询问之下,知道家豪已转至一般重症病房,我心凉了半截。

  连医生也救不了他了,他现在只是在等死。

  我不确定他欢不欢迎我,在门外犹豫了片刻,病房门忽被打开。荷丽看见我,先是愣了一下,眼泪接著冒出来。她的手紧握住我的,这回我没再试著放开她。

  我紧紧握了握她的手,才往里面走。

  走进病房,原以为会看见家豪清醒的躺在床上,但是没有。

  他是躺在床上,而一旁的维生机器则发出规律的声音。他全身插满管子,依赖氧气帮浦,整个人陷入昏迷。

  我没有准备好要看见这个。

  我已经太久没有见到他,眼前的他完全不像是我所认识、所深爱的那个男人。

  我走到他身边,轻声叫唤:「醒一醒,家豪,你看看我,我是亚树。」

  唯一回应我的只有一旁那氧气帮浦所发出来的规律声音。

  他躺在床上,恍如死去一般。

  我在他身旁蹲下,握住他一条没有插管子的手臂。半年前,这条手臂还强壮得足以为我挡住风雨,若非亲眼看见,我绝对无法想像人体会消瘦得这麽迅速。

  我轻轻捉起那只手,将它贴在我的脸颊上摩挲。

  「家豪,撑下去,求求你,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不打算再失去一次,请你睁开眼睛,告诉我你很好,你会活下去。」

  他陷入重度昏迷,没有给我任何回应,我轻吻他的手背,又吻吻他的额头。

  「家豪,我爱你,你听得见也好,听不见也罢,我爱你。我的感情不是你能够决定的,你最多只能不接受,但你不能命令我不再爱你——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话,现在,我说完了,你怎麽说?」

  家豪没有回答,病房里一片死寂。荷丽承受不住,哽咽地离开。

  那天我一直留在医院里陪家豪,但他没有醒来。

  接近凌晨的时候,他走了。

  而我永远无法听见他的回答,永远无法得知事情的真相,也永远无法再恨他,或者去爱他。我的心有一部分跟著他一起埋进了土里。

  在一起也好,分手也罢,唯独亲手埋葬爱人这件事绝非我所能接受。

  我一直没有哭;陪伴他的最後一天没有,埋葬他的时候也没有。

  荷丽以他未亡人的身分出席葬礼。不知怎地,虽然之前她告诉我,当年他们分手是因为「不适合」,而他们决定结婚只是为了逃避爱,但我仍感觉到,这并非事情的全部真相。

  她应是爱过他的。有时候,现实环境所造成的「不适合」,不一定是两个人都赞成的事。

  葬礼结束之後,荷丽交给我一个牛皮纸袋,说是他留给我的。

  我打开它,里头有一封信、一只戒指。

  信很短,只是告诉我:戒指是属於我的,他的爱也是。

  亚树,好好照顾自己。

  信笺最後一行是这麽写的。

  我慎重地将戒指套上我的无名指,在心里悄声道:「我答应你。」如果当初家豪向我求婚,我的回答是「我愿意」。

  § § §

  「你真的要离开?」

  辞职的消息一传出去,社里所有同仁都跑来问我。

  我一概回答:「对。」

  「真不干了?」

  「是的。」我说。

  有人愁眉苦脸。「你走了,我们怎麽办?」

  我边收拾著私人物品,边回答:「一切如常,看稿子、排版、跟作家联系,以及加班。」

  「就这样?」

  「也许再聘一个新人进来。」我建议。

  「哪那麽简单,你一个人抵两人用。」老编说。

  我笑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是吗?」

  「正是这个意思。亚树,我们舍不得你。」

  沉吟片刻,我说:「我想换换新环境。」

  「已经找到新工作了吗?」有人问。

  「不,还没有。」我说:「但是不急。」我正好可以趁这段失业期间好好思考一下我的下一步要怎麽走。

  「既然不急,何必急著离开?也许你可以帮帮忙,等我们找到新的人进来再走也还不迟。」

  我摇头。「不,现在走我才有剩馀价值,再晚,就会被压榨得不剩半点价值了。」

  大夥儿都笑了。「你这没心肝的。」

  我低头笑笑。最後待在出版社的这天,我敞开胸怀来拥抱每一个人,因为我不知道当我走出这里,我还有没有机会再与他们相遇。

  越觉得人生无常,我就越看不开,想捉住的东西愈来愈多,心里总是想:即使短暂拥有,也是好的。

  曾经拥有与不曾拥有从来是两码子事。

  § § §

  「我被录取了?」接到通知的时候,我差点反应不过来。

  「是的,齐小姐能抽空到公司来一趟吗?有一些合约上的细节需要讨论。」

  我回神过来,说:「喔,好的。」我看了看时间,问:「我下午大约三点左右过去可以吗?」

  「可以,我会通知上层,下午三点与你会面。对了,恭喜你得到这份工作。」

  「谢谢。」结束这通电话,我愣了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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