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藏师兄?您怎么回来了?」看见他,寺里小和尚非常惊讶。
「我想见师父。净澄师父呢?」
「师父到洛阳去了。」
「洛阳?」光藏轰然一呆!
「是呀。没听说师兄您要回寺,师父前些时启程到洛阳,两个月后才会回来。」
脑中乱哄哄的,已听不见小和尚在说什么。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寺院,下了台阶,不知不觉走到陇丘。
榆树沙沙在夜风里低语。这是当年他埋葬胡笳和相思豆的地方。他亲手埋了它──也把他的心和感情埋起来。
我佛慈悲,渡天下痴妄不醒的人。而今他呢?算是醒了?还是不醒?
他站在树下,久久不动。
就在这树下,她问他为何鸡母生了鸡子,鸡子又孵化成小鸡;就在这陇丘上,她拉着他放纸鸢,笑得好不美恬。就是在这里,在灿天里,晴空下,在黄昏中,夜幕里,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对他的呼唤,都还依依残留回荡在田陇间──
啊──他弯跪下去,狂了似猛挖着土石。他把它埋得那么深,挖得也便那么深。
是缘也好,是孽也罢,或就算是劫也无所谓了。他决心拋弃这一切,还复他俗相。
我佛慈悲,观照一切,或该会了然谅解。
☆ ☆ ☆
淮西与朝廷不睦,甚可能叛节的传言果然成真。节度使吴少阳死后,吴少阳的儿子吴元济自立为「留后」,统领淮西的兵务,取代唐室天下的野心毕露毕现,竟然出兵杀掠,直侵犯到了东都洛阳。谣传与淮西交好的淄青方镇师道,与淮西暗通款曲,暗中出兵相助吴元济。
光藏到达洛阳时,洛阳城已被平卢军及淮西军肆虐,城中人心一片惶惶。一路往大严寺的途中,遇不见几个行人,多是行色匆匆低头疾步而过。
净澄师父应大严寺住持之邀而来,却遇上这场乱事,他只盼他平安无事,安然无恙的躲过这一劫。
从长安到洛阳,他一路未停歇,心中意念更坚。他已经下定决心,禀明净澄师父后,脱离伽蓝而蓄发还俗。然后……然后……与二乔做一对平凡夫妻,相偕一直到老。
但盼啊,这不再是妄念!
「走开!走开!」街前猛不防响起暴喝声。
一队藩镇兵持着刀茅跶跶走近,开路的几名小兵粗鲁地推撞开碍路的路人,城众慌张的四处走避。
光藏走避不及。小兵揪住他的衣襟,喝道:「你这个和尚挡在路中间做什么!」十分的凶煞。
光藏抵抗不了,只得闭上眼。
「等等!」一名首领模样的藩镇兵走到光藏面前,打量了几眼。问道:「你的法号是什么?哪间寺院的?」
「我叫光藏。是从京兆来的,在本宁寺出家。」
「京兆?原来你是名寺的和尚,那正好。这趟征战,我们淮西的弟兄死伤不少,有名寺的和尚作法超渡,再好不过。来啊!把他带走!」
大手一挥,一大队的藩镇兵掳了光藏呼啸而去。
「不,放开我,求求你们──」光藏大声呼喊,被藩镇兵的喝叫声掩盖去。
不!他绝望的伸长手臂,企图抓住什么,抓了个空。
心中的话,没来得及告诉她,还来不及诉情衷……苍天啊苍天,为何这般作弄?
「二乔──」他嘶喊出来。
等我……妳千万要等我……
☆ ☆ ☆
七月初日鬼门开,家家户户忙着祭中元。看薛素云和她母亲及小婢喜儿忙里忙外的,二乔自觉多余,留下字条,悄悄出了府。
娘家是不能回去的,只会成为她爹娘的累赘,连累他们也成笑柄。但在薛家又能待多久?
虽然光藏说要她等他,他会再来,可是她只会误了他。她跟他,他们这辈子,是错过了──也或许,根本连「开始」都没有吧。
不知不觉出了城,走到城郊山脚。近处有个山崖,那崖不高,看望过去,竟像村西口那陇丘。
她往崖顶走去。那崖看似不高,路径却相当陡峭,几次险些滑倒。好不容易上了崖顶,四顾望去,竟然一片白茫茫。
这时候,光藏会在做什么呢?为信众诵经祈福?抑或替各路亡魂超渡诵经?
僧俗终究还是有别。佛门高槛,任她再怎么召唤,终究还是越不过那道门槛──就算是越过了,也枉然。
是她修得不够,求不得他们这一世。她和他,这生世是不可能了……
白雾更加迷蒙。前头没有路,她彷佛浮在云端一般,轻轻飘飘。就这般跳下去会如何?她想着。她能在西天极乐净土,与光藏重逢吗?
凉风飕飕,她闭了闭眼,彷佛听到了胡笳声。该是她魂梦中的那首僧伽……
也彷佛听见他朗声的笑,说他是出家人,出家人是不能成亲的……
风声更急了,她想睁开眼,却睁不开。眼前清晰出现那抹灰青色的身影,雍容沉静地对着她笑──
光藏……
第九章
耳边风声咻咻,四处一片白茫茫,云雾不断飞快地从她两旁掠开,她只觉得自己像一颗大石头,不断地往下坠,等着砰一声碎开。
砰地!二乔只觉她的身体由内炸开,一剎间破碎掉,炸开许多隙缝,像线切豆腐一般,不知穿过了什么──她急忙扭头,头顶身后那云卷着一团诡异的青紫螺旋漩涡。
「啊!」身体坠落得更快,她叫起来。
底下一座高台,眼看就要撞上去了,她认命的闭上眼。
咚锵──
「不好了!阎王!有人从破洞掉下来了!掉在『孽镜台』上!」高台上,一撮青面獠牙、长得实在有点那个的小鬼,慌张的跑来跑去,大呼小叫个不停。
二乔呻吟一声,狼狈地坐起来。
「人?」一名清俊的男子走到她跟前,俯望着她。
「是啊,就是她!」小鬼指着二乔,一副苦瓜脸。「今日地府鬼门大开,但凡身肉胎是进不来的。可阎王您方才生气时打破了个洞,这个人就从破洞掉下来。」口气满是来了一桩大麻烦。「若是那些游魂也就罢了,但这个人居然有肉身,这该怎么办才好?」有肉身,就不能送她上「奈河桥」。这可是大事一桩。
「哼!」男子不满地哼一声。
二乔抬起头。站在她面前的男子头戴青龙冠,当中嵌了一颗斗大的夜明珠,面貌和光藏有三分神似,但显得冷峻傲慢得多很多。
「这是哪里?你是谁?」看到青面獠牙的小鬼,二乔冻住。
「怎么办呢?阎王!」小鬼苦恼的问那名男子。
十殿阎罗,镇主第一殿的秦广王,傲慢、任性又火爆的脾气,在地府是有名的。不但和第五殿的阎罗王不合,更因为十殿转轮王与阎罗王沆瀣一气,他一气之下竟将阴阳界打破一个洞。
结果,七月初日鬼门开,天地阴阳界线破开,二乔一跃,竟穿破了阴阳幽冥之界,掉入地府里,引起小鬼的恐慌苦恼。
「阎王?」二乔才清醒了一些,不禁又听呆了。「我死了吗?这里是地府吗?」
「妳连自己死了没有都不知道?」秦广王瞪着她。
「我只记得……」二乔想了想,还是摇头。从崖顶往下跳后,她就只记得一片白茫茫。
「阎王,名册上没有这个人。」小鬼伶俐的拿了生死簿过来。
孽镜台专照生前一生功过,但二乔站在镜前却照不出所以然。
「阎王,我看还是把她交给转轮王,送她回阳间吧,要不然,我们就麻烦了。」肉身那么笨重,阳气又那么盛,摆在地府里,实在教小鬼们吃不消。
「噜苏!」秦广王不耐烦地瞪小鬼一眼。掐指算了算,皱眉说:「我问妳,妳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才跳崖自尽的?」
二乔楞一下,呆呆看着他。
「名册上没有妳,又带着肉身,无法送妳到『枉死城』。过来吧!」秦广王袖子一挥,挥出几分飒气,带二乔到了一个烧着七彩焰火的光轮前。
「不行啊!阎王──」小鬼慌忙的叫说:「千万不可以!一个不好,会乱了古往今来的秩常,那就糟了!千万不能送她上转轮盘!」
「噜苏!不这么做的话,怎么送她回阳间?」要他去跟转轮王低声下气,那是不可能的。
「我不想回去。」二乔反倒不愿意。
「还轮不到妳说话!」秦广王二话不说,一把抓住她,将她丢上转轮盘。随机一转,一道道七彩的光轮激射出来。
「啊──」小鬼惨叫一声。「阎王!您……您您……您……将她送到哪里了?」
「不知道。反正是阳间就对了。」秦广王一副漫不在乎。
小鬼苦着脸,一颗心七上八下。要是弄错了古往今来的秩序,那他就惨了。十殿转轮王和阎罗王一定会来兴师问罪的;秦广王天不怕地不怕,但他们这些小鬼一定会遭殃。他摸摸自己的脖子,浑身凉飕飕的,苦瓜脸更苦了。
☆ ☆ ☆
鬼月第一天,就下了一场倾盆大雨,而且下得突然,一瞬间忽然阴风狂扫,斗大的雨浠沥哗啦的掉下来,连躲都没处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