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呀……他没有资格要求她等他,没有权利耽误她,谁知道他能不能平安回来呢?要是她同意嫁她,岂不是要害她守寡?如果他有个万一的话……
「嘶--」
倏地勒住缰绳,一人一马停伫在宛平县城外,遥望著城门……
该去吗?去道别。但见到又如河?要是他忍不住脱口说出要她等他的话呢?不,不行。
「叱!」脚下一踢,千里马像飞箭般的奔驰,转眼已数十里。
眯著眼,抵挡强烈的风势,却抵挡不住胸口一阵阵的闷疼,什麽都没来得及说,就要错过了吗?
错过了,错过了……
才知道心中的影子来自牵挂的原由,却得割舍。
错过了啊!
那疼,必须时间来冲刷。
冲刷得淡了後,就叫--
遗忘。
第六章 孑然
永乐七年六月,郑和第二次出航历时一年七个月回国,主要到达地点有爪哇、古里、柯枝,带回大量奇珍异宝,并成功宣扬国威。皇帝龙心大悦,再度下诏令,命同年十二月,郑和将第三次下西洋,允许商贾同行,进行海外贸易。海上交通的发达,带动了中国史上第一波移民潮,沿海地带的人民纷纷迁移往南洋发展。
罕见的海外商品总是炙手可热,不管是名贵的珍珠、宝饰,抑或是胭脂花粉、乾果等日用品,都有人抢著要。年迴的本钱不够他购买名贵物品,於是他将带出国的布匹、器皿全卖给外国商人得到好价钱之後,抵达每一港口时,都钻到各大小市集搜罗童玩、脂粉、锡器、花布料,采买了高高的一座小山也似,都是廉价品,但却也是国内看不到的。
在其他商人嘲笑他买一堆赔钱东西时,他心中虽忐忑,但依然认为回国後应能赚取到些许薄利。
教他瞠目的是卖到了他难以置信的价格。
船一抵达苏州刘家港时,便有国内商人欲向他批购所有货物,已是不错的价钱,但赵大爷提点他别急著脱手,在港口卖货是最愚蠢的行为。他记下了,只卖出一丁点货物来当自己日京城的盘缠。赵大爷说要载他同行的,但他婉拒。两人之间并非主雇关系,两年前的契约只打到下船那一刻为止,他不好占人家便宜。
赵大爷一直开高价要延揽他为赵氏商号效力的,所提出的银两对他而言可说是天价。但年迴还是拒绝了,只允诺十二月份一同出洋时,他愿意再上船帮忙,但不想签下长期的卖身契。
租了两辆马车载运他的货物-快马奔波了八天,终於抵达京城应天。货都还没卸下呢,已有闻风而来的商号要购买,供不应求之下,竟竞价了起来。
一捆货一捆货的叫价,原本在海外花三、五两买下的东西,甚至还卖到一百两这种教年迴傻眼的价钱。
为什麽商人能那麽有钱?能住那麽华丽的屋子?因为他们赚取到的是暴利!
他一直知道,但从未这麽深刻的感受到。
两年前,他以五十两采办了货物出国卖,卖得七十七两,坚持把借来的三十五两还给赵大爷;赵大爷当然是不收的,但不想欠太多人情的年仍是缠磨得赵大爷收下了。之後,再把馀下的四十二两买货回来,四十二两的本钱,让他赚得了五百馀两银子!
五百馀两哪……
捧著一手的银票以及碎银,他惊喜得连走路也不会了。两车的杂货共十捆,有些获利多,有些获利少,但……总之,都让年迴一下子成了小富翁。
「恭禧你哪!年小哥!」被赵爷派来帮忙年迴卖货的赵府仆役陈林等人拱手叫著。以前大夥同在府里共事时,年迴就关照他们颇多,有好处也少不了他们,所以眼见年迴赚大钱,大夥心底都替他高兴。
「两年前临上船时,你托我将老爷给你的两年薪饷一百二十两送回老家,我当时还想你怎麽不留下做生意,担心你这趟白去了咧,看来我李阿南真是自操心了,年小哥儿你是聪明人,没什麽难得倒你的!」他是年迴的同乡,两家甚至是毗邻而居呢。
年迴好不容易回过神,第一件事就是将手上的碎银约莫有四十两,均分给前来帮忙的四人。
「来来,大夥辛苦了,给大家喝茶!」
四人瞪大眼,连忙推托:
「哎!别这样,我们是老爷派来帮忙的,义务的嘛!你拿这麽多钱,岂不是要吓死我们!」他们这些杂役工作了这麽些年,一年就是十两银子,年迴的慷慨简直要吓傻他们了。
年迴不由分说,一一往他们衣袖里塞。
「不拿就是看不起小弟我了。别再说这些了,再说就不是兄弟。走!小弟请大家到'天香楼'吃饭去。」
四人当下不再推托,欣喜的抚著袖子中沉甸甸的重量,觉得这个年小哥真是了不起的人,发达了也不忘旧同事,出手大方得吓死人哪。他其实可以不必给的。
李阿南跑到年迴身侧,笑得见牙不见眼,说出大夥心底一致的感动:
「年小哥,你真好,我阿南一辈子记下了,以後有什麽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我全听你的!」
「对呀!如果以後你不嫌弃,我与老爷约满了之後,到你手下做事如何?我高明财虽然不聪明,但勤劳又力气大,一次可搬两捆货哩。」
年迴失笑道:
「哎,还早呢!我又不是什麽大商人,哪请得起帮忙办事的人。」
陈林拍拍他。
「别谦虚了。你不当商人,难不成还回头替人管事吗?老爷会那麽看重你,就是觉得你一定可以成为一号人物,他多想收你为自己人哪?不然赵府佣仆三百人,何以独独给你高薪,又对你千般好?」
「对啊!听说老爷还想把六小姐嫁给你,让你当他女婿呢!」赵一春说出他在厨房听来的耳语。
年迴心中一震,表面仍是嘻哈表情:
「别笑弄我了!咱们是什麽身分,哪配当京城首富赵大爷的女婿?」
赵一春正色地道:
「不是说笑。这消息是大夫人房里的丫头说的。老爷同夫人说:你是个人才,他想留下你,偏偏用钱打不动你,如今三位少爷甫执掌商号的事,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辅佐,你这个年轻人经商的资质高,以後必有一番成就。两年来他观察你,看你专挑国内没见过、价格又低廉的小东西买,这正是成功商人的要件,不趁现在留住你,以後就没机会了。」
陈林叫道:
「老爷从不给人这麽高的评价的!那肯定不会错的。年小哥,你是个大商人的命,恭禧你!」
年迴仍是玩笑的面孔,挥挥手道:
「去!别谈这些了。喏,天香楼到了,要吃什麽,任意点。管他什麽商不商人的,现下开心吃喝最重要啦!」
将四人招呼入京城著名客栈,一落坐便叫:「小二哥,把最好吃、最香、最棒的菜端出来,快些!」
「来喽--」
※※※※※※※※※※
大鱼大肉、大吃大喝之後,微醺醉意让他在客栈房中小睡了会,才精神些。
醒来时,打梆子声自外头传来,四更天了。
披了件中衣临窗而立,外头漆黑一片,蝉声阵阵,是夜里唯一的纷扰。
回想著陈林他们回去前,诚心诚意说著一定要跟随他、在他手下做差事的神情……不觉得笑了。
口惠而实不至,谁会帮你办事?
你要懂使钱的手腕!
你会不会做人哪?
--做大事业者的气魄,你得学著点!
她哪……
那个精悍的姑娘,那个每每训他时,脸上总是一副「听我的,准没错」表情不可一世的女子哪……
如今她可好?
若没有她凶巴巴强制他去学著如河施人小惠,现今的他,肯定仍只是个努力勤劳的赵府小杂役,就像跟他同乡的那个阿南一样,对著一年十两的工资感激不已,希望能在赵府终老,半点儿也不敢想自己也会有这麽一天。
曾经,在他心目中,这辈子能赚到一百两银子就是老天厚爱了。但现下,他怀中有五百两的银票,难以想像赚钱竟是那麽容易的事。幼时,他拚命种田、种菜,到市集去卖自家养的鸡鸭,总是两三文钱就被打发掉,一家子处在饥饿状态,要挣到一两银子对穷人而言是何等的艰辛。
两相对照,天差地别。
所有的转机,皆来自於她。
她逼他写字读书,教鞭的淫威让幼年畏怯的他不敢不从,死命强记那些艰辛的文字;而後,他赚到了生平第一笔钱,他发觉到识字的好处,更加发愤图强。
元初虹打下他不错的根基,以致於後来进入赵府做事,赵总管挑了他去陪三位少爷读书,每天早晨夫子来授业时,他便过来准备文房四宝、磨墨、摊纸、从书柜上找出夫子要教授的书本……整整两年,他受益匪浅,连艰涩的古文也看得懂了。
穷尽一生出卖劳力,他大概可挣得一百两。
而,用脑子去赚钱,加上勤奋,一生可获得的将是无可限量。学识、见识,可扭转一个人的命运。还有谁比他更深切体认到这一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