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泽光提过。」她说。
「总之,泽宇爸爸经过处贫瘠的民区,听到女人凶残的尖叫,他觉得夹在中间的孩子哭声很奇怪,就去看个究竟。他发现韩一时,那个不到两岁的小鬼给打得脸肿得五官都快分不清楚了。」
绡瑶突然了解到她在这越听心越绞痛,越听越不忍卒听,佳舲述说的表情和音调则始终没变,冷淡得几乎是无动于衷。
不错,这其他几个孩子和她都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绡瑶亦不清楚她多大时为夏泽宇夫妇所收养,不管怎么说,她和其他小孩都因缘际会地来到了同一个家中,成为兄弟姊妹,总该有那么些感情才对。
「你说了华安、韩一、松子的故事,你自己呢?」绡瑶关怀地问。「你知道你是在何种情况下被夏泽宇他们收养的吗?」
佳舲据紧嘴巴,望向她们刚过路口,行经的一片树林。
「你知不知道越新是越南人?越共扔一颗炸弹,误丢到他家,把他父母炸得血肉横飞,越新是大难不死,刚好不在家,否则他也是炸弹底下四散的皮骨了。」
「我在问你,佳舲,你自己呢?」
女孩顿住,身子转向她,目光似冰且又如炬。
「你不关心,对吗?你就和其他人一样,根本漠不关心。你们把我们当成野生动物园里的野兽,好奇的来看看我们,听些惨绝人寰的故事当茶余饭后的闲话题材,说一说,笑一笑,然后遗忘掉。」
「佳舲……」
女孩并没有动,音量也没提高,她仅是一字一字把话迸出齿缝,但从她积聚了不知多少悲恨、伤痛的身上涌出来的冲力,冲击得绡瑶几乎站立不住。
「你尽管回去把你看到、听到的故事加以宣传、渲染,我们没有人在乎。我们知道自己是谁,不在乎旁人的想法和眼光。但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你,你就算和泽光上床,他也不会把你带进我们这个家的。」
「什么……」
「他一个一个地找你们来照料这几个顽皮小孩,因为他体贴我,他了解泽宇爸爸和璇 妈妈的死对我打击多深,我需要时间复原。但是我很坚强,我对他说过,我会再告诉他,直到他不再那么放心不下的心疼我。我——」她用力指向她自己胸膛。「会和泽光一起把这些孩子扶养长大,我和泽光会是他们永远的父母,我们永远不会离开他们。没有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能拆散我们,或企图插在我们之间!」
目视她大踏步坚决地走开,绡瑶一时脑中一片空白,接着又塞进了她无法思考清楚的一团混乱。
她征征站在原地时,华安却小心翼翼地走到她旁边来了。不过他和她保持着相当距离,防卫、审慎地看着她。
「佳……佳舲很生……生你……你的气……气。」
这是绡瑶第一次听见他开口说话。他口吃得厉害,声音却十分甜润好听。
「对。」她遗憾地耸耸肩,很高兴他过来和她说话,尽管他的神情并不友善。「我想佳舲对我有些误会。」
「我……我们……们不……不要……你。你……」他用了个强烈的动作,比出棒球的出局手势。
绡瑶没有机会说其他话,他敏捷地跑开,去追他在前面的家人了。
有半晌,绡瑶考虑下山去搭巴士独自回市区,再转车回家去,可是她是被泽光绑架来的,她身无分文。
身无分文,她苦笑,原来是这种动弹不得的滋味。是的,她切身地体会了泽光发觉他被「洗劫一空」、一文不值的感受了。嗯,或多或少,有一点点相似嘛。
然后,她想,什么话?她就这么简简单单的教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三言两语就吓唬住的落荒而逃吗?
他把你们一个一个的找来……佳舲曾说。
泽光一共找了多少保母来过?佳舲又联合其他孩子用同样招式赶走了几个?
绡瑶提起脚步。哦,不行,那个女孩休想对她用计谋。这点小伎俩就想教她打退堂鼓?
何况她只答应一天,连一天都待不下去,岂不是太丢人了!
她到水池边和他们会合时,他们已经开开心心玩过游戏,坐在石椅上休息了。
泽光马上朝她迎过来。「我还以为你迷路了。佳舲说你去找洗手间,山径上哪来的洗手间啊?你还好吗?」
她弯着身子,两手按在膝盖上喘气。由眼角,她瞥见抱着雨农的佳舲冷眼盯着她,可以想象,那女孩必定竖着耳朵听她会怎么说。
「我没事。」她慢慢站直。「平常缺乏运动,走几步山路就喘得像老牛似的。你若早说要到山上来,我绝对不来的。老天,我又累又饿又渴。」
泽光笑。「休息一下,我们就下去吃午餐。韩一,把水壶拿来给白小姐。华安,梨子呢?」
「慢着,慢着,我自己来,免得他们『不小心』打翻水壶,或者拿我当榨汁机压碎梨子。」
韩一却已送来水壶,用双手捧给她,且咯咯地笑。华安将梨子扔球般扔给她,她赶紧接住。
「呀,接住!」她说。
「好球!」松子喊。
越新捡来一根木棍,拿出他连睡觉都不离身的球,要泽光陪他打球。泽光对绡瑶做个疲倦但无可奈何的表情,然后拍着手。
「来,来,球队集合。」他高声呼喝。
松子兴匆匆跑到他面前排在越新旁边,韩一,无可无不可地慢吞吞走过去。华安仍一个人远远坐在另一边,他脚边是装饮料、清水和水果的袋子。他眼睛随时注意每个人的行动,表情却似对四周的一切皆漠不关心。
绡瑶有意去坐在佳舲旁边。女孩不大乐意的皱眉,不过反对的话没说出口。
「我很好奇,」绡瑶低声对她说。「你不怕我告诉泽光,然后他一气便来责备你出言不逊吗?」
佳舲目光跟着陪孩子们玩球的泽光,眼也不眨。「你尽管试,看他是来责怪我,还是赶你走路。」
她笃定的自信态度和语气,证明了绡瑶的猜测没错。她的确已经如法炮制不止一回,且都赢了。
「我不会去对泽光说什么的。」绡瑶说。
「算你有一点小聪明和自知之明。」
「但不是因为我认为他不会相信我。正好相反,我不希望他去责怪你。不要激我,」女孩开口驳她之前,绡瑶不慌不忙地接下去。「你试过了,你那套激将法在我身上无效。我只是要你知道,佳舲,我答应泽光帮他一天,因此我在这。没有谁企图拆散你们这个在灾难中结合起来的家,至少我绝无这种念头。」
佳舲沉默许久,她换一下抱熟睡的宝宝的姿势。绡瑶没浪费唇舌提议帮忙,她一定会拒绝的。
「你就只待一天,只有一天?不论你和我们相处得如何?」佳舲要听到保证。
「你放心,我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何况我的嗅觉很灵敏,我嗅得到我在这并不受欢迎。」
佳舲抿唇不语。
「有件事你须要了解,佳舲。泽光目前处境艰难,他光是安置你们,为你们安顿个长久的家,就要费上好一番工夫;必要的时候,有人帮助他,他的负担会减轻些。如果一有人对他伸出援手,你就把人打走或吓走,他一个人会累坏的。」
「他不是一个人。他有我,我会帮他。」
泽光走了过来,她们同时露出若无其事的微笑。
「呼,」他弹去额角的汗珠,并接过佳舲立刻体贴地递给他的面纸。「谢谢。」他柔和的笑容却是向着绡瑶的。「今天若没有你在,我一个人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什么也没做,除了在一旁凉快。」绡瑶说。「倒是你,让我大开了眼界。没有亲眼目睹,我绝对想象不出你和一群小孩玩在一起的情景。」
佳舲忽然一语不发把雨农往泽光怀里一塞,走向华安,蹲在他前面,低声地对他说话。
宝宝给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醒了,在泽光身上发出要哭的声音。他从容地把宝宝举起来,让他趴在他肩上,他一手托住宝宝背部,一只大手温柔、稳定地拍着他的背。
「这些孩子,我最担心的就是华安。」他叹着气说。「他平常就因为口吃而很少说话,现在更是难得开口了。」
她惊讶又佩服地发现宝宝伏在他肩上又睡着了。
「而当他愿意开口,他只对你和佳舲说话。」
他的目光讶异地折向她。「你怎么知道?」
「很简单。他信任你,在他看父母去世后,你是继续给予他们夏泽宇所提供的生活保障的人。佳舲是孩子们当中最年长的,在华安眼中,她也是成人,又是姊姊,所以她也可信任。」
泽光点点头。「我没法在他们身边时,确实幸亏有佳舲带着他们。」
「你要庆幸的,我想是其他孩子年纪都小,一旦他们之间有特别敏锐的,敏感到佳舲和他们同样的极度没有安全感,起了恐慌,你才是要手忙脚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