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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啦,我就很看不惯一些外省太太,每天不是花枝招展去上班,就是跳舞打麻将,孩子不顾、饭菜不煮,一个家弄得不像家。」昭云说:「我们台湾女人就贤淑多了,一切以家庭孩子为中心。」

  宛青脸色微变,惜梅马上打圆场说:「婚姻是男女双方的事,没有硬性规定要如何做,彼此尊重协调最重要。我看启棠在医院趾高气扬,神气得很,一碰到我们晴铃就被吃得死死的,晴铃以后一定很好命喔!」

  好命才怪!汪启棠外表温文体贴,其实很大男人,千方百计只想控制她!

  昭云却说:「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她脾气太任性,分不清楚好坏,吃亏了还不知道,女孩子心是不能太野的……」

  幸好肚子饿要晚餐的男人走进来,昭云才停止叨念,但晴铃已经失去了大半的食欲。果真她一日不答应和启棠结婚,就一日受此折磨吗?

  二十三岁的她,这真的是最好、最终的选择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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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府家教严格,吃饭是不能说话的,席间只有轻轻的碗筷碰擦声,偶尔大人几句命令而已。今天有客人在,男人那桌因为敬酒而谈笑不断,女人这桌也文雅闲聊,唯有小孩桌仍按规矩来,绝对专心用餐。

  饭后,惜梅明年要考大学的长子弘勋去上家教班,由高一的次子弘毅领一群小朋友到庭院玩。

  男人移驾到榻榻米和室继续谈话;女人们帮厨房阿桑收拾善后。启棠这回学乖了,留下来搬重的桌椅。

  惜梅见竹叶青和茅台酒全光了底,忙准备大壶茶水,要晴铃送进和室给男人们醒酒。晴铃小心拖着茶盘来到纸门前,正要伸手去拉,却因里面某种严肃的声调而停止动作。

  「……人如果在本岛还有希望,要是去绿岛就凶多吉少了。」一位世伯说。

  「上面的政策也没有一定,变来变去的,有时像会抓又没事,有时以为没事又突然抓起来,一半要靠运气。」哲彦身为政府高级官员总有秘闻,又问:「这星期警备总部那儿的人还来吗?」

  「一直都有来,看久了就猜出谁是便衣。」绍远说:「叔叔那里没问题吗?」

  「若是正霄军方打点好,我就没问题。」哲彦简单说。

  「纪仁,我比较担心你,你确定吗?万一被牵连下去,可不是开玩笑的。」另一位邱家老友开口说。

  「我行得端坐得正,怕什么?」纪仁说。

  「纪仁兄什么阵仗没见过?」哲彦笑着说:「以前他专跑中、日、台三地情报的,老○○七喽!」

  「相同的情形我也曾经碰过,还记得三十六年公卖局那一次吗?我还被关了一个月,那种心情我了解,怎么能不帮忙呢?」纪仁说。

  「纪仁侠义心肠,所以好心有好报,要不是关那一个月,都不知何时才能娶到惜梅。」世伯回忆说:「说不定今天一个是老姑婆,一个还是独身汉呢!」

  「是呀,惊险!惊险!」纪仁笑说,气氛一下轻松不少。

  晴铃想这是现身的时候,免得等太久茶凉了,后面启棠已经大步走来说:

  「妳怎么还在这里?」

  「小声点,你没看我双手忙,还不帮着开门?」晴铃说。

  里头人听见外面的动静,立即结束先前的话题。

  晴铃奉好茶后,走到长廊,满脑子还是绿岛、警备总部、便衣……那些对话。

  是什么意思呢?她和一般女孩一样,向来不太留心政治时事,看报纸偏爱副刊和电影噪声,但也隐约明白这都不是好字眼,她那些表面上很绅士的长辈们,私底下还涉入什么危险事情吗?

  大人事,小孩有耳无嘴,这是家训。晴铃知道自己问不得,因此绍远匆匆过来时,她也不敢一采究竟,只道家常说:「姊夫,敏贞姊还好吗?」

  「目前还好,妳晓得她的个性,小孩生病她最自责。」绍远放缓脚步。「我怕她受感染,要把旭晶交给保母几天,她怎么都不肯。」

  「暂时隔离对母女两个都好,一有空我就过去劝劝她。」晴铃说。

  绍远中途离开饭局,是急着回去陪太太,晴铃也不担搁他,催他先行。

  在所有的堂表姊夫里,她最欣赏的就是这大她十岁的绍远,怎么看气质架势都胜人一筹。虽然乡里谣言很多,有人说他心机深重,非娶黄家女儿不可,娶不到姊姊敏月,就娶妹妹敏贞;又有人说,他娶敏贞是为了报恩,或为了赎罪。

  但以晴铃这几年的观察,他非常爱敏贞,那种爱很难形容,像是生命融为一体时心心相系的怜痛,有时她看了都不禁动容。所以她一直排斥和启棠结婚,因为他们之问感受不出那令人心颤的情愫,没有浑身欲燃的热度。

  她望着黑暗中绍远的身影,慢慢只剩下轮廓,步伐有种熟悉感,彷佛变成那个才初识的范先生,在内巷泥泞的窄道上、在榕树区僻静的曲径里,他的背影……

  「阿铃--」昭云叫唤女儿的小名。

  「来了!」晴铃忙应道。明天母亲就回新竹,必有一箩筐事情要交代。

  惜梅打开一排靠院子的玄关门,放几把加墼藤椅,竹几上置清茶糕果,皓月当空,草木花丛间,虫鸣是有声的音乐,流萤是无声的指挥,夏夜的风沁凉心脾。

  宛青手织着绛紫珠子小挽袋,昭云一边学勾法一边拍扇子驱蚊。

  「这几天我和启棠提过结婚的事,他说一切等妳决定,你们什么时候回新竹订日子呢?启棠的妈妈已经问很多次了。」等女儿坐定了,昭云说。

  「不急嘛!启棠住院医师忙,我卫生所也忙,根本抽不出时间……」晴铃说。

  「不急?妳明年就二十四岁了,我在妳这年龄早是两个孩子的妈,怎能不急呢?」昭云皱眉头。「真不知妳心里在想什么,妳再下去就变成老姑婆了,这对启棠没有影响,女人可不同,看老了谁要妳!」

  惜梅为在庭院玩的孩子们涂防蚊油,盖好瓶子走回玄关,晴铃立刻说:

  「人家惜梅姨也是到二十六、七岁才结婚,姨丈也没嫌她,还特别幸福呢!」

  「妳惜梅姨又不一样……」昭云看了宛青一眼,说不下去。

  晴铃对上一代的事情并不很清楚,知道的人也都三缄其口,据说与敏贞母亲的悲剧有关。「宽慧」这个名字在秀里是个禁忌,连带台湾光复前后的种种也没有人愿意多提,以免牵动那心中最痛的部份。

  时间愈久,真相愈模糊,甚至到不知有真相的存在。

  晴铃绝想不到眼前的三位中年妇女曾有极复杂的关系。少女芳华时代,昭云暗恋过纪仁,惜梅曾是哲彦的未婚妻,宛青算是惜梅的情敌,其中包涵多少爱恨交加又澎湃不已的心情!

  然而,自晴铃懂事起,三人已是清眉淡目的母亲,一切娇嗔俏媚与时俱平,只留下和煦的笑容、温暖的怀抱,偶尔训示孩子的叨悍,怎么也和风花雪月的爱情连不在一起。

  但只要年轻过,谁没有风流浪漫的一段呢?

  晴铃忽然想起刚才和室里纪仁姨丈迭声的「惊险惊险」,忍不住说:

  「我还真想听听惜梅姨的恋爱故事,一定很特别。」

  惜梅正将青绿的芭乐切成小块,昏黄的灯泡照在她脸上看不出是否有红晕,唯听她一如平日的端稳声调说:

  「我们古早时代哪有流行什么恋爱?还不都是蒙查查就嫁的。倒是呀--妳宛青婶婶有一段惊心动魄、抗日战争时随妳哲彦叔出生入死,救过他的命,又随他过海到台湾,这才叫为爱走天涯哩!」

  「还说呢!这叫呆人,叫大傻妹,还不都是战争害的,全中国人都跑来跑去,像大洗牌似的,害我也跟着乱跑,糊里胡涂就到这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的岛上来。」宛青眼里有光彩,也有慨叹。

  「这叫千里姻缘一线牵,有时嫁到哪里都想不到。」惜梅有所感地说。

  「当女人不容易呀!小时候我妈说吃饭时筷子别拿太上端,不然会嫁得远,我不听--唉!果真就隔山隔海的,回娘家也辛苦。」宛青又说。

  「你们香港也有这种说法呀?阿铃自幼我就盯着她拿筷子,太上面就骂,才一个女儿呀,哪舍得她嫁太远?能在同一条街是最好了。」昭云说。

  「这才不准呢!」晴铃年轻人不信这一套。

  「怎么不准?启棠就是新竹人呀……」昭云倏地拍一下扇子说。「哎呀,本来讲婚事的,扯到哪里去了!不管怎么样,婚要先订,大家也安心,你们年轻人忙,我们来准备就好,至少年底……」

  「妈--」晴铃一边叫,一边求救地看惜梅。

  「昭云,就如宛青说的,时代不同了。」惜梅说:「晴铃书念得比我们多,世面见得广,有自己的主张和想法;况且现在二十五岁结婚不算迟,还有两年的时间,妳就让她好好享受当小姐的自由,将来结婚后做人媳妇要玩乐可就难了,也不必那么早把她推入婚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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