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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半山腰,天气并不是很好,有些洼凹地还下着毛毛细雨,溪河迷迷蒙蒙的,就如同他们前途未卜的人生。

  第一站停靠时,岚雾漫了进来,大片竹林后隐隐可见依阶迤逦的山村,有鸡犬相闻的宁静淡美。晴铃向往地说:

  「我们跳车好不好?从此遁入山中,过着遗世独立的生活,再也没有人能找到我们,我们也不伤害别人,只想朝夕相守过自己的日子而已。」

  「是呀,山中很美,每天得砍柴、打水、种菜、挑肥,冬天寒风刺骨,夏天虫蛇遍布;四周没有人烟,只有风声树影,寂寞得会产生幻觉……」雨洋说。

  「我吃得了苦的!」晴铃急急说。

  「我知道妳吃得了苦,但我不忍心,我要妳过的是更好的生活。」他说。

  「我了解呀,你是要我拥有原来的生活,再加上与你美好的未来。」她眉头微皱说:「可是你也看到我哥哥的态度了,我爸妈可是比他还难应付好几倍呢!想到他们给你苦头吃和逼我嫁汪启棠的画面,我还是会害怕……」

  「我们不都谈过了吗?妳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女孩,妳不想做的事,没有人可以逼迫妳的。」与她五指交握的手,张开又紧压。

  「就如甘地的不反抗、不合作吗?」她叹息说:「唉,我怎么有一种感觉,自己正像要回家坐牢呢?」

  车窗外风景不断变化,愈近新竹,晴铃的心愈慌乱,他何尝不是呢?

  对他,这也是一场大赌注,若他估计错误,不就失去晴铃了?

  他其实更害怕呀!

  牢狱生活留下许多至今仍深埋的心理创伤:比如,表达能力的枯涸--写不出诗来、说不出话来、释不出感情。这一年多来,也只有晴铃能稍稍触及他内心那荒芜已久的灵泉,他应该为她试着开放更多,让她更安心。

  第三站停了又走,旅客上上下下,离别相聚皆有期。

  「晴铃,妳若坐牢,我也坐牢。」雨洋在她耳旁说:「无论发生什么状况,我们心意永远不变;无论多久,彼此都会等待。」

  她默默咀嚼这些话,进入他曲曲折折的思绪。

  雨洋继续说:

  「原以为自己会像游魂般,生死醒梦不分,在岛上东飘西荡到死……直到内巷初遇,妳一声『先生』喊住了我,我内心似有什么复活了;多喊一次,就复活得愈多,虚无感一点一滴被填满……认识妳,是发生在我身上最美好的一件事。」他手指在她掌中轻轻划着,又说:「美好的感情,不该带来缺憾,而是要弥补人间缺憾的。」

  如坐卧在他心底的一颗珍珠,被温柔呵护着,她懂了,并缓缓点头,细声说:

  「雨洋,你的心里确确实实还住着一个诗人呢!」

  第五站到了,地势渐趋平缓,房舍也增多,咸柏走向小贩买四个便当,劝每个人填饱肚子。可不是呢!再怎么天大的事,人也需吃喝拉睡。

  有了这几段发自肺腑的话,比情人誓言还贴慰的,晴铃情绪稳定不少,心平静下来,才发现手里他不停划的是「我爱妳」三个字。

  她眼眸盈盈,呵,雨洋永远是行动比言语更醉人呀!无声胜有声中,她霞红的脸庞浮起他最爱的笑窝。雨洋继续写着:

  晴铃,情灵

  静女其美,恋起一往而深

  守候着你的梦,等待梦里的我

  第八章

  若不起雨来,岛上的十二月又湿又冷,常令孤独无依的人沮丧;在濡濡的灰白中,又堕入虚无的深渊,扬不起帆来,寻不到岸。

  但他有晴铃在心,如升起一盆火,时时煨暖着,寂寞也安然。

  教堂黄昏的钟声旋回彻响,天边一群鸽子飞过,在尖塔端的十字架来回盘飞三次后,消失在逐渐浓漫的暮色里。

  小礼拜堂内莫神父正点燃蜡烛,熠熠闪光中圣母垂首凝睇,哂颜慈祥。

  为什么走遍大江南北,心灵空荡,他都没想过信教呢?是因为看过太多残酷、杀戮和悲惨,所以怀疑生命,不再相信任何事吗?

  但晴铃完全不同,她相信世上的一切事情,尤其是爱与幸福,不管看了多少哀伤不幸,她的双眸总能过滤澄净。他所要做的,就是试着由她的眼中去看世界。

  岛上有如春的四季,翠灿之乡、霞蔚之境,都是因为晴铃,他才活得光明。

  唉!晴铃,一个多月见不了面,她现在好吗?

  就如晴铃事先警告的,陈家的门户比他预想的要深重多了!

  他们像典型的台湾本省商业世家,前头一整排骑楼店铺,一眼望去是寻常的柴米盐油五金百货,升斗小民熙熙攘攘,看不出什么特殊的名堂;要由人指引,穿过拐绕复杂的曲径小巷,才能到后面别有洞天、显示气派的本家大宅。

  也许是海岛几世纪来纷乱繁多的一种自保习惯吧!

  信义路的邱家如此,医院开业在前头,住家筑藏在后面;大稻埕的邱家本族亦如此,茶庄布行显眼于大街,宅第深隐于僻处。

  他们的子弟也多半不张扬,厚道淳朴的本性令人不设防,如建彬和晴铃;直到真正踏进他们家,才能感受本地世家那种保守顽强的势力。

  对于婚事,晴铃由小说和电影看来许多情节,曾叨诉计画着,比如:

  两人慷慨激昂,痛陈长相厮守的决心--但有可能撕破脸,结果不比私奔好。

  两人演苦肉计,在门口跪个几天几夜--有人尝试过,效果不彰,徒伤身心。

  雨洋还是选择最和平传统的方法,在晴铃回家后的第二天,请了天主堂的莫神父当媒人,咸柏代表男方家长,一起向陈家提亲。

  莫神父由美国到台湾来传教已经许多年了,早在马祖前线就和雨洋认识,后来又在狱中结缘,很欣赏这位聪明的年轻人,且以外国人身分也比较没有政治成见和牵连,非常热心帮忙。

  建彬必定事先对父母说什么了,现场并没有看到晴铃;当雨洋站在陈家高梁阔柱、有祖先神案桌的正厅时,陈长庆和黄昭云夫妇已严阵以待。

  那不友善的表情,使穿上借来西装的雨洋,感觉自己像无家无业的流浪汉,随便闯进门就要夺人家女儿似的;再严重一点,就是渡海而来的海盗抢劫民女……这画面令他心情轻松下来,不再紧张。

  莫神父和咸柏很诚恳地表达提亲之意。陈长庆是见过世面的,勉强应酬答问;昭云则眉头紧锁,觉得雨洋很面熟,但怎么也没和永恩司机联想在一起--建彬大概不想再做雪上加霜之事,反正妹妹已经被骂得够惨了,又怕波及台北邱家,并未提醒母亲。

  在当时人的心目中,外省军人来历不明、良莠不齐、飘泊无行,很多人欺瞒大陆有老婆的事,不但有被骗做小的可能,将来还要渡海跟去,脑筋正常的台湾女孩皆不会嫁,何况出自名门的晴铃?

  陈长庆当然一口回绝,在外面乱惹男女关系的晴铃,也暂时被关在深宅内。

  原不愿烦扰人的雨洋,只好找何禹大哥再出面,结果正霄七哥也跟来,甚至请动了一位将级长官当说客,但陈家仍严辞拒绝。

  「我想你们是误会了!」陈长庆这回干脆直说:「小女晴铃的亲事已经订给汪家了,明年初就要结婚,你们去左右邻舍随便打听都知道。」

  雨洋借住在离东门陈家不远的天主教堂,除了等待晴铃外,也乘机帮莫神父将教堂外内修整一遍。这期间,他和晴铃的联系,全靠晴铃的幼弟建璋。

  陈家三个孩子,建璋是昭云流产两个后保住的,小晴铃六岁,自幼很亲母性强的姊姊,自然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晴铃在信中一径坚强,虽然被教训监禁的日子并不好过,不准再回去上班。又要被逼婚,但也不哀声怨叹,都写着从他们认识以来的种种心情和细节,也要他一起回忆,来熬过这段不知何时会结束的分离日子。

  「祝甘地先生快乐!」她每每在信尾写着,总引起雨洋大笑。

  他只有愈来愈思念她,也不由得愈来愈难受……

  「进来祷告吧!」莫神父见他落寞的身影,以流利的国语说。

  莫神父五十来岁年纪,头发凸白了一半。他去过欧洲战场,在马祖时,雨洋就常向他讨教关于战争、人性、宗教和哲学各方面的问题。

  向一个看不见、听不到的神祷告,有用吗?雨洋想着,依然乖乖坐在椅子上。

  「祷告可以带来信心。」莫神父和蔼地说:「神带你、我到这座岛上来,必然在这里准备了最好的东西给我们。」

  「以前我不明白你这句话,但自从遇见晴铃,我彷佛懂了!」雨洋双手握着,又说:「只是,为了到岛上来,我们必须付出那么多战争和苦难的代价吗?」

  「对于战争和苦难,我常常也无法解释,只能够告诉你们,答案在未来的新生里:正如耶稣基督不逃离钉十字架的命运,为的就是写出复活的答案。」莫神父为他划个十字,说:「我很高兴你带陈小姐回来面对现实,就像你们说的……呃,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吧!我确信,你和陈小姐已经得到神的祝福和恩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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