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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没有时间观念,等不耐烦或疲累了,就进医院找父母。

  医院内是慑人的景象,磨石子地刷得亮白,穿过天窗洒落的阳光,刺得教人睁不开眼。长长的走廊没有人,两旁列着或开或关的门,属于日据时代的设计风格,原是用来疗养的,偏居家的隐密感,静得使人害怕。

  孩子们不敢出声,踮着脚往每扇开启的门内窥探,彷佛偷偷闯进的小猫咪。有的门里没人,有的门里人忙着,都不像自己生病的父亲或母亲。

  突然「笃笃」的脚步声传来,有个护士拿着银色拖盘走近。

  「小朋友,不可以随便乱跑喔!」她微俯身说。

  银色拖盘的高度正好让他们看见上面的针筒,吓得退后好几步。

  「你们来打预防针的,对不对?」她故意说。

  孩子们连忙摇头,各家父母的声音纷纷传来:「你们吵到阿姨了吗?」

  「不吵、不吵,他们很可爱!」护士立刻回答。

  父亲或母亲就在几步外的房间内,一身便服换成了医院的袍子,难怪先前认不出来。他们坐在诊疗台上说:「你们再出去玩一下,很快就好了。」

  孩子们走出大门,外面的空气新鲜多了,不再有令人窒息的森冷,但没有父母,感觉很寂寞,内心有不合年龄的忧伤轻轻吃咬着。

  门又开了,方才的护士向大家招手。天光之下看得比较清楚,她很年轻,头发扎在帽底黑白辉映,脸庞显得秀净,加上甜甜的笑容,还真像天使呢!

  她从口袋掏出几包健素糖和钙片,亲切地说:「小朋友好乖,阿姨请吃糖,是补充身体维他命的好糖喔!」

  孩子们爱吃糖,小的立刻伸出手,大的有几分迟疑。

  「爸妈说可以的。」她把糖一一放入他们的手中。

  「谢谢阿姨!」孩子们很有礼貌地说。

  「不客气!」她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亮,带领他们排排坐在台阶上。

  孩子们双颊笑成了红扑扑的苹果,糖在嘴里嘎吱嘎吱地响。

  她看了很满意,摸摸他们的头,又说:「如果你们表现得好,等一下还有防痨和爱盲铅笔当奖品喔。」

  孩子们的嘴更开啦,憨憨地露出正在换长的零落牙齿,回归天真,一扫脸上那不合年龄的阴滞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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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某日」不只一次,都淡淡流去,但因为那甜甜、弯弯月亮般的笑容,在岁月的折页中剪出一个深深的影子,竟也发出柔柔不散的光芒。

  光芒照荒烟、照零雨、照露痕、照孤雁……让孩子们在长大成人后,还能勇敢地回到这个悲伤的地方;想哭泣的时候,还能感受心底积存着的那点温柔。

  所以,直到今日,在怎么看颜色都暗淡些又像没有换过季节的那条街,仍有人徘徊,寻找着她的踪迹,诉说着她的故事。

  如果此刻心还能负荷的话,走到街中央,可以闭上眼睛,让风轻拂脸颊,或许能触及多年前,那曾经存在的如铃笑声……

  (梦 书)

  那个房间不大,地板轧轧作响,以三夹板隔间,只有装窗的那一面是泥土墙,正对着花草苔藓疏落的天井,常有淅冷的水声。

  白天窗子框着云朵,几只鸟雀喳喳飞过;夜晚总是镶着星月,在虫唧悄悄更深时分,洒入满室清辉。

  人生在某些阶段,蓦然回首,会发现一些熟悉的屋子、街道、建筑不见了,多半是拆迁或改建,你只能愣愣地站在空间相同却完全变了样的环境里,感受一种语言也说不清楚的怅然。

  那个房间就是,很多年前就拆掉了,只能存于人的记忆中。

  后来记忆也模糊了,就偶尔由梦里浮现出来。

  梦里,房间和月光永不分开,连着灰网蚊帐成白蒙蒙的一片。作梦的人总蹑手蹑脚走进来,四处摸索着要寻找什么。

  床上有时睡着人,有时空空的。那个时代,岛上有许多离乡背井的男人只身流浪着,想寻求家庭与亲情的温暖,哪怕是一餐家常便饭、哪怕是一点女人孩童的笑声,就可以让孤独的脚步走得更远一些。

  那个房间就曾经收留过这些男人。

  作梦的人在找什么呢?嗯,是一本书,这些男人留下来的,一个传给一个,据说他们大都阅读过,都想象自己是书中的男主角。

  「这书中的故事是真实的吗?」没有答案。

  年深月久,足迹湮灭,写书的诗人已远去,能回答的人都已经离开了。

  书呢?当然也不知去向。想见到它,就只能在梦里。

  作梦的人往往在床边找到,似乎那些男人在睡前都要读上几段,然后才能在酣眠中,与内心深处思念的恋人欢聚重游。

  书页已翻得发黄疲软了,书皮一道道细细的裂纹,仍掩不住那漫湮的碧蓝色,那是封面的写意设计,换个角度看,很像拉得直长的人影。

  嘿,还真是作梦哩!手指一触碰,那碧蓝慢慢流转幻化,直长变弯曲、分散又聚合,顺巧地绕成一个「情」字。

  而封底的冷白色调,如在蒙蒙的雨雾里,泛出了一个「灵」字。

  对了!记起来了,书名叫《情灵》--作梦的人兴奋地捧起书,想重温那曾悸动心灵的一段故事。

  可是……一页页翻下去,所见的全是空白,一个字都没有!

  怎么会呢?怎么一回事?字怎么都消失了?

  作梦的人不信,就着月光,鼻子几乎贴到纸张了,两眼灼灼地瞪视,盼能烧出个蜘蛛丝或蚂蚁迹都可以。

  但没有,没有豪情万丈的字,也没有柔情千百的句!

  蚊帐起了细细的波纹,床上的人辗转,棉被像移动的山丘,双手突然伸出。

  作梦的人屏住气息,吓出一身冷汗,如果那个人发现这本书成了一张张白纸,不知会有多忿怒?再看不到能止息孤寂的文字,心会不会一寸寸空洞?心灵无所寄托,人会不会因此悲枯而死?

  床上的手又缓缓放下,一声叹息逸出,也许他正在梦里拥抱着心爱的恋人呢!

  作梦的人全身滚烫发热,不知何时右手已握住一枝笔,沉甸甸的,又彷佛有蒸气在头顶嘶嘶冲冒着,催促某种急迫的意念,非要一字一句将书填满不可!

  「但我不是诗人,我不会写呀!」作梦的人痛苦挣扎。

  「是你在梦里遗忘这个故事的,而诗人已不在,你要负责记起来!」嘶嘶嘶,张牙舞爪绝不罢休。

  快!快!快!趁天尚未亮、床上的人还没有醒来之前,将故事还原回去吧!

  那些豪迈、那些情深、那些大地儿女,以及他们所活过的每一页--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第一章

  公元一九六七年?台北?初夏。

  塯公圳旁一辆货车驶过,辗得碎石轧轧,只一短瞬间,又回复宁静。

  这正是午饭刚用完的时候,亮晃晃的日头下人烟稀少,大家都躲在屋内打盹。若哪个不午睡的小孩偷溜出来,在马路上跑来跑去,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货车轮胎辗过的地方,几条裂痕慢慢扩展,到圳边的相思树根才停止。

  相思树上有一只蝉抖了抖透明的翼翅。牠今天清晨才从地底钻出来,几年黑暗的蛰伏终于结束,牠缓缓爬向树干,找个地方开始痛苦地蜕壳羽化。

  过程大概有半个钟头吧!

  牠记得非常疲累,当身体颜色逐渐变深,太阳也将湿皱的翅膀晒硬,显现出蓝黑带金的莹亮时,牠还趴栖在原处,想不起来要做什么。

  此刻,也许是树身传来的讯息,也许是微风的轻拂,牠感到胸腹的某种鼓动,不由自主地就发出了振鸣声,间断的、喑哑的,很快又弱下去。

  由蝉的复眼向右望去,越过潺流的圳水,一片如帘的摇拂绿柳后,有一排灰色的石墙,大门处挂的长木牌写着「卫生所」几个字,院子的矮棚里整齐地列着五、六辆脚踏车。

  「知……知……知……」蝉再度尝试,像在呼唤,仍是孤单得有些可怜。

  屋内的晴铃听见了,放下药册,走到窗前,天上的云寂寞地飞,她自言自语说:

  「今年的第一声蝉鸣呢,夏天真的来了……」

  「夏天来了,就可以结婚了!」同事林雅惠刚好由门诊室出来,笑着说。

  「谁要结婚?」晴铃回到座位,说:「至少不是我。」

  「不是妳,那更不是我,我都死会喽!」雅惠和晴铃同乡,都是赤溪人,一向待她如小妹。「那么,有可能是我们那位前途无量青年才俊的汪启棠医师喽,他可很想结婚,只是在苦等某位小姐点头答应而已。」

  「不懂妳在讲什么。」晴铃见她又要开口,忙用中指按在唇上,侧耳说:「嘘!快听!快听!有没有?蝉声,很辛苦在试音呢……」

  「我根本没听到。」雅惠拿了几瓶药又进门诊室,不忘取笑说:「小姐,结婚比蝉声重要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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