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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姨丈都知道?」她问。

  「他帮了很大的忙。」他点头说。

  姨丈愿意担保雨洋,表示这是一个好人,值得冒险搭救。晴铃原本沉重的心情一下轻快不少,说:

  「你被抓,是不是和写杨万里那首诗的人有关?」

  「他是我很尊敬的一位长辈,我上大学期间还在他家住过。」他停顿一会又说:「这只是一部份原因,事实上,最主要的是我在军中留下的纪录。」

  晴铃睁大眸子,听雨洋把那年前线叛逃事件很简单地叙述一遍。

  「但你们五个人是无辜的呀!」她了解情况后忍不住说。

  「军队讲团体纪律,不伸张个人的正义,尤其这叛逃牵扯到军方的派系斗争,我们就如待宰的羔羊,横或竖都是一刀。我二哥甚至说,如果那晚没有去看劳军表演,和我那三兄弟一起逃回大陆,或许更好些。」他说。

  她听得愣愣的,诡谲的政冶风云,都是单纯生活里闻所未闻的事。

  「告诉妳这种种内幕,是要妳明白我是个麻烦很多的人,为妳自己好,最好远离我。」雨洋叹口气又说。

  「我和我姨丈一样,不怕麻烦。」她毫不犹豫说。

  他定定看着她,眼底是海洋的澎湃,带着深意说:「我觉得人无情比较好,多情是痛苦多。如我二哥,就因为太多情,在台湾安定不下来,与当权者格格不入,常要受罪;而他大陆的亲人也因牵念不断,又得罪那边的当权者,也在受苦。若能无情,也就无心,两方快刀斩断,各自遗忘,去拥抱新的生活,才是容易快乐的人。所以,当处在两个世界的夹缝时,要懂得无情。」

  他说无情吗?但他的语调中怎么有如此深沉的无奈,浓浓地淹没了他们……

  晴铃缓缓走向他,坐在他身旁,右手心覆盖在他左手背上,纤小白皙和粗大浅褐,温热和冷凉,不论外表或内在的对比,也都如此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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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省道天黑后车就少了,偶尔一辆赶南逐北的货车呼啸而过,必引来几声狗叫。但这一次有点不寻常,加入夜吠的狗增多而且拉长,原来是一辆黑轿车猛煞在半街中心,再停到招牌还亮着的旅舍前。

  一个人影冲下车,进入旅舍侧边留下的小门,找到在柜台打盹的老板,急冲冲问:「陈晴铃住哪一间?!」

  老板以为碰见鬼了,尿差点吓出来;揉揉眼睛,才发现昏黑中另外还有两个年纪稍长的人,男的以温文多了的口吻说:

  「失礼呀,半夜打扰,我是陈晴铃的姨丈,找她有急事。」

  天寿!都十二点了,阎王叫魂也不是这叫法!老板咕哝着房间的号码。

  那一头雨洋正看着两人交叠的手时,喧闹声传来,他起身到门外查看,人却愣在走廊中央,右臂本能挡着,想防晴铃被发现。

  但太慢了,晴铃随后跨出门,层层阴暗里走来的竟是姨丈、阿姨和……建彬大哥,不是在作梦吧?怎么可能?

  所有人都因太惊愕而一时说不出话来。建彬那忿怒的模样突然爆发,对着纪仁说:「姨丈,你看!他们还在同一个房间,三更半夜还在一起!」

  「别误会了,我……」雨洋刚说一句,晴铃便抢了话。

  「雨……小范刚刚才帮人修货车回来,我只是拿热水给他而已,才没有三更半夜做什么……」她也讲得结巴。

  「我才不信,看他的样子根本没安好心眼!」建彬身材壮硕,和妹妹不太像,因为他反过来遗传了母亲的大眼睛和父亲的下巴,此刻晶晶的黑眼珠怒瞪雨洋。

  今晚旅舍住宿者不多,但已经有人出来抗议太吵。

  「我们进房间再谈吧!」惜梅赶着大家,脸上有深深的疲累纹路。

  这不是个好主意,但没有其它选择,五个人挤在雨洋的单人房内,更觉一触即发的压力。晴铃尽量靠最里面的塑料橱站着,紧捱的椅子由惜梅坐;雨洋则顶着矮几,其它两个男人一倚墙壁、一在床尾,像在围抄他。

  「你们为什么来了?电话里不是都说清楚情况了吗?」晴铃已恢复正常,但也因此浮出某种不祥预感,她不敢看雨洋。

  纪仁张嘴,想想又对妻子说:「惜梅,还是妳来讲吧!」

  惜梅瞄一眼绞着手帕的晴铃,再看低头敛目摸不透表情的雨洋。

  她以前听过这号人物,却不曾仔细留意,今天面对面了,果然是另一样气质,明显地异于她家族的男人。她以平铺直叙的方式说:

  「晚上建彬吃完饭,想到妳宿舍拿书,刚好管理员不在,怎么也找不到备用钥匙。他很急,因为需要一些资料。结果弘睿说他有办法,就带建彬从榕树区走到最底的白千层那里,说可以从后窗爬进去。」

  至此,晴铃和雨洋已经明白了,他们眼神接触,又瞬间错开。夜路走多了,终于碰到鬼,只有硬着头皮撞上去,先不去想后果。

  原来左眼跳的灾,不是那场车祸,而是这个。

  惜梅继续说:「还真的爬进去了,建彬就问弘睿怎么知道这条小道……」

  「弘睿说晴铃表姊常在这里爬来爬去,到小范叔叔的房间!」建彬等不及接过惜梅的话,十分激动说:「这还成什么体统?如果传出去,我们陈家还要做人吗?爸妈一定怪我在台北没把妳管好,这害姨丈和阿姨有多为难,妳想过吗?」

  那几个月游戏般的探险,此刻听起来真像奸情般不堪,晴铃脸焚烧似的,冷夜里热得快不能呼吸。

  纪仁神情凝重说:「弘睿个性调皮,偶尔会自编故事;但萱萱还小,不会骗人,也编不出这种谎言来。雨洋,到底怎么一回事?」

  指名雨洋,是一种尊重,希望由他来澄清。

  雨洋进房来初次小换姿势,才抬头又遇到建彬恶狠狠的眼光。原来是晴铃的大哥,先前还想,除了汪启棠外,还有哪个年轻男子拥有这样的指责权?

  要如何回答呢?他有很多被审拷的经验,在军中、在狱里,有时是例行公事,有时是痛苦折磨,若是关于自己的,他很清楚该说什么;一旦牵扯到别人,他总是沉默谨慎,不愿造成更多的灾难,也因此吃了更多的苦头。

  而这一回是晴铃,他不曾有过类似她的异性经验,甚至不知道她真正的想法,要如何替她叙述,去解释那五个月若有似无的情愫呢?

  「阿铃,妳到底有没有到小范的房间去?」见他迟迟无语,惜梅再质问。

  「没有!」他说。

  「就两次!」她说。

  两人同时出声,彼此都吓一跳,竟是不同的答案。

  「晴铃,妳说。」纪仁眉头皱得更深。

  「也没什么嘛!第一次就做风筝那天晚上,我陪小孩子去,弘睿、旭萱还都在场呢!再来就是向范先生借一本书,只在门口没有进去。」晴铃解释着,还真觉乏善可陈,没有不可告人之处,信心重拾,滔滔不绝下去:「弘睿说常常爬来爬去是太夸张了,他就这样,想象力太丰富了,明明没的事,被他一讲羽毛也成了天鹅。也难怪范先生莫名其妙,不懂你们半夜乒乒乓乓跑来逼问是干嘛的,除了『没有』两个字,还能说什么?他根本忘记了!」

  雨洋愣愣望着晴铃,唇角不自觉露出微笑,这个女孩还真惹不得。

  建彬毕竟是看着妹妹长大的,不吃那一套,说:「借书?他一个司机有什么书可借妳的?妳拜托也编个比较有说服力的理由吧?」

  「建彬!」纪仁出声喝止。

  「姨丈,我还是觉得你请来的这位小范不简单,竟然和晴铃隔邻而居,不但让她爬窗户到男人住处,还同车出游,又同宿旅舍。如果不是今天我碰巧来拿书,弘睿又没说的话,再下去不晓得会出什么更可怕的事呢!」因为雨洋少言,给人置身事外的冷傲感,建彬愈看他愈不顺眼说:「哼,不吭一句,分明就是心里有鬼!有这个人在,晴铃太不安全了,最好让我爸妈把她带回新竹去。」

  这段话也讲得纪仁、惜梅脸青一阵白一阵。尤其纪仁,是他带雨洋进永恩的,先前晴铃跑来询问阿Q和杨万里时就该有警觉,却疏忽地使他们愈走愈近。

  再怎么亲,晴铃终究不是自己的女儿。她父母托付手中的,万一有个差错,非仅内心不安,亲族间也难交代。现在既然有做大哥的出面,也不太好插嘴了。

  「我已经二十三岁,做什么事心里很清楚,拜托你这做大哥的不要随便侮辱妹妹,还破坏我的名誉。」晴铃可不服气了,说:「更没有人可以把我『带来』或『带去』,我想留在哪里,是我的自由!」

  「难怪启棠哥说卫生所对妳有很坏的影响,整天跑贫民区,和三教九流混在一起,人都变粗野了!」建彬恼怒说:「爬窗户的事如果给启棠哥知道,后果不堪想象,看他还敢不敢娶妳,恐怕所有的男人都吓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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