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玲没说什么,脸上却有黑线三条。章宇伦握住她的手,诚挚保证道:「放心,有我在。」
大人们似乎不晓得小孩有多聪明,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没对淳淳隐瞒,然而淳淳在旁听得仔细,小小的脑袋不断吸收、消化。
她明白,童话中除了王子和公主,难免会有个巫婆出现,看来那位即将回家的奶奶就是了,但她不害怕,她自有一番对策。
妈,我会让妳幸福的!她在心底对母亲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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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住,先别一次给妈那么多惊喜,老人家需要多点时间才能接受现实。」
前住机场的途中,章诗吟不忘给二哥教育一下,凭着眼母亲「奋战」十多年的经验,她可说是个中老手、尝尽甘苦。
「我知道,但也不能拖太久。」章宇伦舍不得让爱玲受一点委屈,他要尽全力保护她,这是他对淳淳也是对自己的承诺。
「总之见机行事,先别自己激动起来,乱了阵脚。」章诗吟心中颇有领悟,吵架吵赢了没有用,输了面子赢了里子才重要。
午后三点,穿着旗袍、盘着头发的侯雪琴现身了。多年来她都是这种模样,身为女子高中校长,她自认这是最典雅、最得宜的装扮。
这回她带交换学生去姊妹校学习,又访问了几间教会学校,不知不觉已过了三个多月,台湾从春天转为夏天,满目的灿烂阳光,想起来欧洲可真冷啊。
「妈,妳回来了。」章宇伦上前替母亲推行李,神色复维。
诗吟则一派清闲地招呼:「哈啰~~好久不见!妳还是老样子,不能突破一下尺度吗?」她喊不出一声「妈」,因为母亲说过她不配喊这个字。
看到儿子来接机并不让她惊讶,但是连女儿也出现了,这极不寻常,侯雪琴暗自皱起眉头,该不会有什么坏消息吧?
瞧女儿那身古怪打扮,挑染的鬈发搭马靴,银色墨镜配花衬衫,她看了就不顺眼。
「妳干么摆张臭脸?时差很严重啊?」章诗吟靠近母亲,嘻皮笑脸地问。
「妳别靠我那么近。」侯雪琴对女儿没有好感只有反感,除了因为女儿处处跟她唱反调,更因为那段她至今无法接受的同性恋情。
诗吟故作好心地说:「我们家有了两个新成员,我怕妳应付不来,先教妳怎么跟人相处,免得一下就吓跑人家。」
「两个新成员?你们谁要结婚了?」侯雪琴挑起眉头,首先怀疑起儿子,毕竟他比女儿更有可能结婚生子。
「不是这样的。」章宇伦不知该如何告诉母亲,离家十年的大哥已过世,只好打个暗号叫妹妹接话。
诗吟会意,拍拍母亲的肩膀,嘿嘿一笑。「有句话说得好,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妳再怎么想也想不到,老天爷居然跟我们开了个大玩笑,等妳看了就知道。」
「我跟妳有那么熟吗?」侯雪琴冷冷推开女儿的手,往大门走去。
诗吟表面无所谓,内心只能叹息,她跟母亲的距离比银河还远,牛郎织女一年一见还会喜极而泣,她们俩却是相见不如不见。
上了车,三人一路无言到家,终于看到章家大宅,管家傅正庆站在门口迎接,笑容满面,眼神闪亮。「欢迎夫人回来!」
「把我的行李拿到房间,还有给我来杯冷饮,台湾可真热。」看到傅正庆,让侯雪琴稍微放心了,有他在就不会有事的。
然而眼神一转,她看到一个年轻女子牵着一个小女孩,傅管家怎会让陌生人进来?太奇怪了!
章宇伦替她们介绍彼此。「妈,这就是我们家的新成员,简爱玲和章淳淳。」
「妈,初次见面,妳好。」爱玲鞠躬问好,心中忐忑。
「奶奶好!」淳淳穿着蛋糕裙小洋装,送上美丽花束。
「妳们是谁?」侯雪琴没有立刻收下花,第一个反应是先问儿子。「宇伦,莫非你跟这位小姐生了孩子?」
她的推测不是没道理,这小女生继承了双亲的特征,看来就像宇伦和爱玲的孩子,但是瞧这小女孩也有六、七岁了,怎么宇伦会隐瞒了那么久?
章宇伦很想承认,可惜这并非实情,他必须说出最残酷的事实。「妈,淳淳是哥的女儿,但是哥已经过世半年了,病因是骨癌。」
「你说什么?」侯雪琴摇晃了一下,差点站不住。
章宇伦连忙扶住母亲的肩膀。「我们都不知怎么告诉妳,怕妳在国外心情受影响,决定等妳回来再告诉妳。」
前后才一分钟的差别,阳光却失去温度,蓝天转为阴暗,侯雪琴顿时从脚底冷起,怎么会是这样的?汉翔离家十年了,居然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气氛低迷中,淳淳走上前说:「奶奶,妳不要太伤心,这束花送给妳,是我妈妈种的,我帮忙剪的,欢迎妳回家!」
「嗯……谢谢。」侯雪琴收下了花束,淳淳的笑容让她暂时忘却伤痛,然而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她转向爱玲说:「我有话想跟妳谈谈……到我房里去。」
「是。」爱玲不自觉地僵硬起来,婆婆给人的威严感十足,而她们即将单独相处,但愿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也算我一份吧!」章宇伦不愿让爱玲独自面对。
「用不着。」侯雪琴看了媳妇一眼,率先走向房间,爱玲也只好乖乖跟上。
诗吟推了推二哥的手臂,低声道:「甭担心,爱玲比你想象中坚强,虽然她看起来像个小红帽,但大野狼是绝对吞不了她的。」
「希望妳是对的。」章宇伦只有目送母亲和爱玲进房,一颗心上上下下的。
随着时针滴滴答答,这场婆媳对谈已进行了两个小时,淳淳等到频打瞌睡,周婶带她回房睡觉,临走前她还牵挂着母亲,口齿不清地说:「叔叔……泥要保护我妈妈喔……不可以让巫婆欺负她……」
诗吟听了噗哧一笑。「妙极了!我也是给她取这个外号说。」
章宇伦既没心情笑也没心情等,干脆直接来到母亲房前敲门。
叩叩!
过了半分钟都没人响应,他干脆推门而入。「妈,妳们谈完了吗……」
「……差不多了。」侯雪琴背对着门口,背部挺得很直,却藏不住她的颤抖。
他发现母亲眼角有泪光,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母亲哭泣,连父亲过世都不曾掉泪的母亲,毕竟承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创痛。
转过身,侯雪琴已擦干眼泪,对儿子交代道:「爱玲和淳淳是我们家的人,过去汉翔没照顾好的部分,我们要尽量补偿。」
「这是当然。」他要做的不只是补偿,还有无穷的付出。
「选个日子给汉翔补办丧礼。」
「我知道。」他正有此打算,在丧礼结束后,大家应该就可以重新生活,到时说出他和爱玲的决定,相信妈也比较能接受。
章诗吟从门外探头进来,插嘴问道:「不好意思,借问一下,我也可以出席吧?」
「那还用间?」侯雪琴真想给女儿一个白眼。
「妈,妳还好吗?」爱玲担心的是婆婆的心情,她无法想象,今天若是她得知淳淳过世的消息,她会崩溃成什么样子?
即使红了眼眶,侯雪琴仍是一派威严。「爱玲,我跟妳有相同之处,我知道失去丈夫是什么滋味,妳放心,这里就是妳的家。妳从小没了妈,若妳愿意的话,就把我当成母亲吧!」
「我会的,谢谢妈……」爱玲由衷感激,婆婆比她想象中更慈蔼。
「搭长途飞机很累,我要先休息了,你们都出去。」侯雪琴抬起下巴、挺直腰背,当着三个年轻人的面关上门,她要独自疗伤,不准任何人安慰。
门一关上,她才让眼泪尽情奔流。当一个母亲失去孩子,唯有泪水可洗净伤口,让它慢慢止血、结痂,但那痛楚的深度,却是多少时间都无法平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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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纪念章汉翔的丧礼上,众多亲友都到齐了,其中不乏达官贵人,侯雪琴的政商关系极佳,在这种场合自然要出南,交换信息,也打好关系。
小雨静静落下,佛音环绕在灵堂里,死去的人不知是否听见了?或者只是活着的人在安慰自己?
繁文耨节、应酬交际、答礼进退,持续了三天还没结束,章诗吟忍不住抱怨。「搞什么东西?这些人认识我大哥吗?如果大哥知道,一定气得叫他们滚。」
侯雪琴对女儿的态度极为不满,立即下驱逐令。「妳不想待下去就给我走。」
诗吟翻了翻白眼,转向爱玲耳边叨念。「看到了没?妳婆婆就是这样,重视表面甚于内在。」
侯雪琴更火大了。「别把妳那套歪理灌输给爱玲,她是个乖女孩。」
「没错,我是坏女人,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诗吟吐吐舌头,转身就走,反正她也受够了,她自有怀念大哥的方法,用不着在这里假惺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