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如以往的,写完故事最后一个字,丢下笔之后,我忍不住想大叫,想仰天狂啸三声。
像满月时立在涯巅,对着一轮圆月嗥叫不已的狼。野性的呼唤啊!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完稿症侯群」,或者「后天性进化不全症」。
这种时候,我常常累得不想说话——应该说累得不知该说出什么话。想想,你疲到极致时,四肢大大张开,成大字型摊在沙发上或床上,一副恹恹欲死的模样。
差不多就是那样。
这时候会有一种很极端的现象发生——不是气若游丝,就是像得了精神亢奋症,一旦开起口会突然的一直说个不停,而且嘴巴动得很快,自己明明知道,就是控制不住。
这种现象,我把它叫做「后完稿症候群」,亦称「完稿亢奋推进过全症」。
这不知算不算得上是一种精神官能症或失调。难怪,人家说写作的、搞艺术的,脑袋瓜都有点那个。
我就不要说得太白了。聪明的大家,请自己自行想象。
窗外的月亮又圆又大,远处海面亮得——真的,我真的有种仰天大叫三声的冲动。
第一章
「真的!?」
听着那个一脸油黑灵精的男童那样说,杂院内一个身穿灰布衣裤,模样十七、八岁的少女,惊诧的猛转过身去。
她双手捧着一大盆的水,正要往外泼,身势霍然猛地一转,往外泼的水硬生生扼住,回溅起来,有一大半在那个满脸贼兮表情的男童身上。
「当然是——哎呀!」男童狼狈的跳开,白眼一翻,几分悻悻无奈。「我说老虎儿,妳要泼也拿准一点,瞧,都溅到我身上了。」口吻老气横秋的,一边拍着被溅湿的衣襬。
「什么老虎儿!」那少女「啪」的一声,袖子往他后脑勺一甩,叱道:「臭四仔!才几岁大,也学那些烂口人胡乱喊叫,叫姐姐!」跟着又拍了一记。
四仔机灵的抱住头,哇哇叫道:「是!是!姐姐!这成了吧?」一边还不忘咕哝说:「尽爱占便宜,也不过才长老子四、五岁数。」
「什么四、五岁!是六岁半!」
四仔哼一声。「都大龄了,有啥好说嘴的!」
「你这小子!讨打是不?」少女大眼一瞪,又作势打人。
「别!」四仔投降。
「要我不打,成!你给我好好吐句人话出来便是。」
所以说,这杂院要有谁一张大嘴想找胡姬儿的碴,准讨不了便宜。
天朝自高祖皇帝开国建朝以来,已历经一百多年。太平盛世,人人安居乐业;天子所在的上京城更是繁华昌隆,家家户户几乎皆得丰衣足食。即使城西南这一块围身分低下、穷困鄙陋,或孤寡老残及外乡人聚集的角落,人人也大都能有一口饭饱肚,只一些时运不济的才挨饿受冻过。
杂院就在这块围边上,胡姬儿打小流落在这儿,也不知父母是哪一方神圣。四仔是外地人士,十岁时双亲带着他上京,不幸染了恶疾流落在这杂院,拖了几个月后撒手西归留下四仔,胡姬儿便将他捡了回去。四年来,两人相依为命,叫叫骂骂拍拍打打,日子倒过得挺热闹。
「我哪天不说的人话?是妳自个儿不把人的话当话!」
「你再贫嘴!」胡姬儿作势又要揍人。
「好啦!好啦!」四仔连忙摇手投降。「我投降就是。」
「那就给我正经的说。」
四仔凑上前。「胡姐,我真的看见了。就在煌府的朱红大门前,我就坐在那头石豹子脚下,亲耳听见煌府的人在唤『少爷』,当然就是煌府的主人了是不是?所以我特别抬头看了一眼。妳猜怎地?妳一定想不到,胡姐,煌府主人长得好看得不得了,跟传言完全不一样!」
胡姬儿两只黑珠似的大眼骨溜的转了一转。
杂院里许多人都说,胡姬儿那两只水盆的大眼会勾魂。一些比较保守的大婶们还对她嗤之以鼻,认为只有不正经的女子才会长了那样一双荡放的眼。
仔细瞧,胡姬儿长得与其它一双眼尾吊梢的丹凤细眼或圆瞪杏眼的姑娘们,的确相当不同。上京城历来原就有许多波斯胡人落脚;那些高鼻深眼窝、皮肤较为白皙,甚至眼珠子有蓝有绿有灰的胡人,怎么看就是和上京城脸面轮廓平板的百姓不太一样。轮廓深刻,高跳窈窕,漆黑的眼珠却带一点嫌疑的蓝意的胡姬儿,乍看虽与城中其它姑娘没两样,定神瞧了,那差别就出来了。
别的不说,单她那细手细脚的纤细身材,就与一般追求圆润丰满的仕女相当不一样。
她自小流落在杂院,不知父母是谁,被个潦倒的书生收留,教她读书识字及一些粗浅的学问。书生也是染病去世,还没来得及给她取个恰当的学名。杂院里的人省事,光喊她「胡姬儿」——瞧她那长相也知道,定是胡姬的女儿。结果名不名、姓不姓的,就这么喊了下来。「胡姬儿」就成了她的名字。
她打小就伶俐聪明,一张小嘴尤其不饶人,有谁欺负了她,就抓得人满头包。因此,杂院许多人就给她取个小名叫「小虎儿」。年纪长了,大龄了,还没有人家看上,就半戏谑半嘲讽的改在她背后喊她「老虎儿」。
四仔不识相,当着她的面这样碎嘴,当然讨一顿好打。
「你真的看清楚了?」
一开始就不曾哭哭啼啼,胡姬儿也就没能长成如「西施捧心」的颦眉柔弱样。她学不来一般闺秀的温婉娴柔了,加上自小在杂院亦未受过多少呵护怜惜,在她身上更看不到惹人疼心的婉转柔情。
「当然!」四仔用力拍胸脯。「十成十的清楚。」说得那么满,怕反而一戳就漏风。
胡姬儿也不戳他,将盆内的水倒掉,脸盆往腰边一扣,手腕垂贴在盆外边挽着。说道:
「算了!人家长得是圆是方,跟我们是不相干的。」
「怎么不相干?这正是妳施展美人计的时候。」
「谁要施展美人计?老虎儿吗?」两人的话教两三个围在杂院内水槽旁闲着磨牙的汉子和婆娘听到,一名中年汉子嗤笑道:「哪个人家会傻到上这个当!谁要一个大龄的胡婆子?我说老虎儿,妳不如省点力气,我吃点亏,将就点让妳迷了去凑和算了。」
一伙人大声哄笑起来。
四仔涨红脸,霍霍转身过去,满脸怒气,往地上捉了一把沙石便奋力掷丢过去,忿愤叫骂道:
「呸!你是什么东西!凭你也配我胡姐!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去!我操你祖宗八代!」
平时两人拌嘴吵闹时,四仔什么混帐话都说,但真有人损胡姬儿,他第一个跳脚。
「好了,四仔。」胡姬儿拉开他。「快进去洗把脸,瞧你一脸灰。」
「什么东西嘛!」四仔仍忿愤不平。虽然都十四岁了,但他长得瘦小,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像个稚气未脱的孩童,一副小人生大气的模样,也没人真怕他发火。
洗净了脸,显得更稚嫩,偏偏装得一副大人模样,老气横秋。说道:「胡姐,不是我说,我瞧那煌府少爷玉树临风,气宇轩昂,倒跟妳挺配的,放掉了可惜。」
「你怎么还再说这件事!」胡姬儿忍不住摇头。「难道你没听人说过,『侯门深似海』吗?哪是那么好攀的。」再说,以四仔那眼光,怕只要比他高上一尺半尺的,都是「玉树临风,气宇轩昂」。
「那可难说!说不定煌少爷不巧真看上了妳。」其实四仔只远远瞄了那么一眼,什么「气字轩昂,玉树临风」的——不怪他,他也只懂这几句拗口的词儿。
胡姬儿仍是摇头。
四仔跺脚。「妳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没志气了?杂院里的人怎么说的?难道妳不想攀个好人家好出这口气?依我看,煌府少爷是最合适的对象!」
无父无母,又处在复杂混乱的杂院,胡姬儿根本如脱缰野马,不受礼教束缚,不用说什么知书达礼,一般闺秀该有的贤慧教养雅淑,她全没搁在心眼里,厚颜又胆大,也不知羞怯或适当的扭捏。
就算不视门第之见,她要有任何非分之想,也直比登天之难。但乌鸦总想变凤凰,她一心想攀龙附贵,不管阿猫阿狗,家财万贯就好。
不幸的是,上京城大户人家里的老爷少爷,多半年纪不是过老便是太轻;正当盛年的,妻妾成群,大夫人更是虎视眈眈。她曾卖身入某富户为婢,想借机接近好攀上富贵人家;待见识到大老爷妻妾争风吃醋的阵仗,她惊觉到就算她攀到一个妾的名份,想必日子也不会太如意顺遂。所幸只签了短短三期月的卖身契,剩下半个月还是靠了四仔张罗,把能卖的卖,给赎身出来。
也有牙婆替富家中介,想买她为妾。但当那半只脚已跨进棺材的福老爷,一只枯干长满斑点及皱纹的老手覆盖住她的,一口腐朽的气息喷到她脸面时,她差点因为窒息而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