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吉利又敲敲拐杖,忧愁不已。「没有骨头就不能施法。姐姐,你再想看看,记不起来吗?」
「他们随便挖个坑把我埋了,连块墓碑都没有呢。」合欢语气轻松。
「不会的!」吉利十分震惊。「你是孝女娘娘,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
「你可别忘了,孝女娘娘是后人胡乱喊的,我死的时候不过是个小姑娘。」
「你那么孝顺爹娘,他们怎么不好好安葬你呢?」吉利还是为她打抱不平。
「我还有七个弟妹,况且家里又穷,哪有钱埋我?」合欢又抚上树干,似乎是在寻找依靠。「再说……他们也不是我的亲生爹娘……」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清楚。」吉利越听越惊疑。
「也没什么。」合欢淡然说道:「我两岁时,亲娘死了,爹又娶了后娘,生下两个弟弟。到了十岁,亲爹死了,於是后娘便带着我们嫁给后爹;后爹本来有两个女儿,而后娘又生了三个弟妹。你说,我们这个家很奇怪吧?」
「是很奇怪。」吉利思索着,那他梦中的广叔很早就去世喽?他又问道:「那传说你帮娘亲采药,失足落水,指的就是这个后娘?」
「嗯。」
「是她逼你冒着生命危险去采药?」
合欢淡淡笑着。「她没有逼我,我一向是个听话的乖孩子,他们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只是那天失神,就掉到水里了。」
「你后爹后娘一定待你很坏了?」吉利简直快冒火了。
「好不好、坏不坏,都是以前的事了,如今我死了,他们也死了,所有的人都死了,谁还记得那么多事情?」
她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吉利却气得脸皮胀紫:她被坏爹娘欺负,怎能保持平静心情?又为何不化作厉鬼索命呢?要是换作他,早就天天回来扮吊死鬼,吓死那些无情无义的坏蛋!
合欢像是看出他的心思。「你别为我生气。每个人都有他的命运,也有他的报应。我曾经去过地府,看过别人的世世轮回,心情也就放宽了。」
「我不信!你就这样意外死去,难道心里不会舍不得人间吗?」
她一愣,又缓缓地道:「也许,一开始我也会挂念弟妹。虽然有的弟妹跟我没血缘关系,但都是我带大的,我怕后娘不会照顾他们,可后来发现他们一样活得很好,有没有我,都是无所谓的……」
「又是无所谓!」他难以理解她那空洞的心思。
直觉告诉他,她并不是超脱了悟,而是遗世独立,把自已隔绝在忘愁湖。
意外丧生!不愿下山!不愿转世!她一个人就很好过日子吗?
他的心如虫蚁啮蚀,仿佛为她痛出血来,再也难以言语。
忘情地往视她,眼底溢出疼惜不舍的涓涓柔情。
「合欢姐姐,你生前没有喜欢的人吗?」他小心问着。
见到他眼里的温柔,合欢蓦地一惊!眼前的吉利不再是嘻皮笑脸的小弟弟,而是一个有骨血的深情男子。
他关心她、在意她,还说要娶她为妻,即使一切都是不可能,但她无法忽视他的情意。
然而她不会再动情,更不愿意让他在她身上浪费心思。
「我没有什么喜欢的人,以后也不会有。」她斩钉截铁地道:「夜深了,你回去睡觉吧,我也要休息了。」
「姐姐……」
她隐身於树后,无声无息、杳然无踪。
吉利怅然地望看树干,再度涌现深沉的失落感。
他失去她多久了?为何年轻的心一下子变得苍老无助呢?
***
烛火跳动,把一大一小两个黑影拉到女童神像上。
「人之刀,生木羊,牛相斤,白相……这什么字?」
「你在念什么啦?」吉利一杖敲下去,原来他竟收了个笨徒儿。
「师父,你叫我念三字经,我就念啊!这样你也打我?」非鱼一脸委屈。
吉利抢过书本,一个字一个字念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你不认得字吗?」
「嘻!这字认得我,我不认得它。」
「那你会念经吗?最简单的六字大明咒念来听听。」
「嗡嘛呢呗咩哞。」
「好!」吉利在纸上写下这六字。「你看看这是什么字?」
「公林尼贝羊牛。」
「牛都此你聪明哩!」吉利又拿起拐杖敲非鱼的屁股,李木匠做的这支拐杖不但让他好走路,连敲起人来也得心应手。
「呜呜,师父你又打我,我要告诉仙姑姐姐!」非鱼瞪大眼睛抗议。
「嘿嘿!姐姐不在,你就认命吧。」吉利冷笑恐吓。
「我认的字不多嘛!以前人家教我有边读边,没边读中间,没有中间……」
「没有中间自己编,是吗?」吉利又轻轻敲了一记。「好好一本书,都被你念糊涂了。你听着了,三字经接下来还有两句,『教不严,师之惰』,你如果想当一个出色的道士,就要好好接受为师的管教,懂了吗?」
「我不懂。」非鱼茫然问着.[什么『叫不盐,狮子剁』?是不加盐,就不能剁狮子肉了吗?」
「我——我——」吉利两眼翻白,只想就此撞墙死去。「哼哼!还以为你很聪明,原来你只会扮鬼,笨手笨脚的,大字不识一个。天哪!我造了什么孽,为什么找了一个糊涂蛋来虐待我呢?」
「师父,我才没虐待你,是你天天虐侍我。」非鱼理直气壮地道。
「你这小鬼还有理?」吉利气得猛敲地面。「当小道童不能不识字,从明天开始,你每天要学二十个字,抄十页的书。今天很晚了,你就学『人之初』三个字,照着笔划临摩,抄满一张纸才能去睡觉。」
「喔!」非鱼打了一个呵欠,像拿扫把一样地握起毛笔。吉利懒得去纠正他,眼不见为净,一拐拐走到神案前,虔诚地向女童神像礼拜。
明明知道合欢不是神,但他已经习惯每日膜拜,就像村人路过孝女庙,就会进来顶礼一番。大家把木雕神像当成心灵寄托,好像不拜一拜,心就不安。
可不能让村人知道他霸占了孝女娘娘,更不能在未找出合欢尸骨前,就任她消失,他可得慢慢养伤呵……
正翘首盼望合欢的身影,非鱼高兴地大喊.「师父,我抄好了!」
「哪有这么快?」
一看之下,吉利又想撞墙了!原来非鱼不是重复抄写「人之初」三字,而是在白纸上写了大大的「人之初」。
「你这条懒鱼,叫你抄书,你就会投机取巧……」拐杖正要敲下,合欢已飘然进门。
「吉利,你又要打非鱼吗?」
「没有!」吉利笑嘻嘻地撑住拐杖。「我这些天没有活动,在练臂力呢!」
合欢怀疑地看他一眼,又问非鱼:「非鱼,师父有打你吗?」
「没有!没有!」非鱼赶忙说谎。
他的狠心师父早就警告他,如果他胆敢向仙姑姐姐告状,仙姑姐姐不开心,一气之下就会离开,那他就再也吃不到仙姑姐姐煮的饭菜了。
不!反正师父打得不痛,他宁可挨打,也要天天吃仙姑姐姐煮的菜。
「你这小鬼,你看得眼珠子掉下来了。」吉利忍不住戳戳他。
「吉利,你别逗他了。」合欢从袖子里掏出一朵大白花,轻放在桌上。「非鱼,你把花瓣摘了,放到师父的药里一起熬,枝叶收到柜子里,我明天用来炖肉。」
「好!」只要仙姑姐姐吩咐,非鱼立刻变得身手矫捷,赶忙拿了大白花,转进厨房。
「姐姐……」吉利坐回椅子,神色有些激动。「我真怕你不回来……」
相较之下,合欢仍是挂着那抹淡笑。「我说帮你采药,我就会回来。这忘愁草很有功效,有病治病,没病补身,希望你的脚伤快点好起来。」
他才不想快好呢!吉利又装出痛苦不堪的表情,「哼哼,脚好痛!也不知道要吃几枝忘愁草……咦?姐姐,你说那大白花叫忘愁草?」
「这是我取的名字,它长在忘愁湖边,就叫它忘愁草了。」
吉利依稀看见,忘愁草长在高高的山崖,展露丰姿,迎风摇曳,合欢纤瘦的身影小心攀爬在山壁上,终于有惊无险地摘下一枝忘愁草。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再转头望向湖心,出神地凝视清蓝的湖水。
渐渐地,她的眼神变得迷蒙,眼睛里也有水,然后是滔滔水泽,滑下了她那晒黑的脸颊。
她摇了摇头,伸手抹去泪水,衣袖却被石块勾住;她稍微使力拉扯,身体一歪,就直直坠落湖底。
她惊吓不已,拼命拍打湖水,挣扎呼救,但是无情的水流包围了她,将她沉到湖底的最深处。
忘愁湖平静如常,水面甚至没有一丝波纹。
「吉利,你发什么呆?回房准备吃药了。」合欢帮他掩起庙门。
「你……你死的时候,是不是很痛苦?」吉利好不容易回过神,他冒出冷汗,犹能感受呛鼻窒息的痛苦感觉。
「忘了。」这小子怎么回事?总是要唤回她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