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仔细看,会发觉屋里摆设的花瓶总是只有一个面,因为极少有人会记得花瓶背面到底是何模样;桌子椅子上雕刻的花纹也总是蒙了层雾气似的不够清晰,因为谁会去记得每一张桌椅上所有的花纹?
鬼魂在枉死城的日子久了,回忆渐渐消失,过去的屋子、人的面貌会愈来愈模糊;日子愈久,模糊得愈厉害,往往到后来连鬼魂自己都记不得当年生活的处所到底长什么样子?自己的面容又是什么模样?
枉死城的鬼住得久了,多数成了无面鬼;他们忘记了自己的容貌,什么都忘了,与枉死城的「虚无」合而为一。
但珍珠所幻化出来的屋子,却清晰得惊人。
雅致的大厅布置得美轮美奂,四处雕梁画栋几可乱真;墙壁上挂着的书画、每个角落所摆放的装饰品,每一样都是那么鲜明,仿佛伸手真的可以碰到那些虚无幻化的物品一样。
大厅里有许多人正在走动着,他们飘忽的身影比鬼魂更像是鬼魂,轻飘飘的、半透明状的人们四处调笑,忙碌地钻进钻出。
看到这一幕,转生使不由得停下脚步,愕然地望着四周来往的幻影,伸手拍拍一张其实并不存在的红桧大理石凳子,他面前晃过一名年仅十五、六岁的小丫头,脸孔清秀而面容甜美。
他知道珍珠生前是个王妃,却没想到是个如此的富贵之家。
钟重并没让眼前的幻象所迷惑,暗灰色斗蓬穿堂过室,目标坚定。这些幻影迷惑不了他,他在冥界日子太久了,人间的富贵荣华与枉死城的虚华幻影在他眼里连过眼烟云也谈下上。
「喂喂,等等,你这人真没礼貌……」转生使喃喃自语地抱怨着,眼光依然忙碌地四下张望。他真不明白珍珠怎能将过去情景记得这般清晰?她明明已经死了好久好久了啊。
转念一想,自己生前也是个官,自认公正廉明,尽忠报国不遗余力,死后却只落得两袖清风身无长物……他摇摇头,不胜欷歔。
穿过了无数厅堂,他们终于走到宅院最深处,推开一扇木门,眼前是一座清幽雅致的小湖——侯门深似海,这里倒是真有一座小湖;由种种迹象看来,珍珠的夫婿当年想必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可一世。
然后呢?
尽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尽管如何的不可一世,到头来仍免不了一死;同他一般,两袖清风身无长物也是死……红尘不是如梦,红尘根本就是一场梦而已。
不远处,珍珠坐在小船上在湖中央飘飘荡荡,她忽隐忽现的歌声带着一股浓浓的哀愁。
「锦瑟明筝翡翠杯,
战鼓频仍马上催,
将军仗剑频回首,
红萝倚帐泪双垂,
若问明月几时回?
油尽,灯枯,双憔悴。」
调子悠远而惆怅,虽是浅显易懂的弹词之作,但由一只鬼来唱,却显得分外哀伤绝望。
鬼,哪里还会憔悴?哪里还有明月?
转生使楞了半晌,只觉自己的心狠狠地刺疼了几下。转头看一旁的钟重,却只见他表情冷淡,置若罔闻。
「真是无情无义……」转生使喃喃自语骂道,没好气地横他一眼。
钟重静静伫立在湖畔,遥望着湖中央的小船。他生前恐怕是个魁梧大汉,这一袭斗蓬站在湖边,猛一看只是一幢阴暗长影,而且还带着恐怖肃杀的味道。
「……真不明白你干嘛非要见她不可?你又不觉得她可怜,本官也不觉得钟大人身上哪里写着『抱歉』两字,哼!」
钟重朝湖中央的小船挥了挥手,那模样若是在人间见到,那真是恐怖极了。鬼招魂啊!就算那斗蓬下隐藏的是一具骷髅,也不怎么奇怪的感觉。
转生使连忙咳了声,「咳……」
珍珠没反应。
「咳!」
这次她听到了,慢慢地转过身来,一见到他们,她不由得大叫一声:「哇!」
「哇!」转生使却叫得比她更大声——眼前的珍珠可不是他见惯了的珍珠啊!
珍珠跳起来,看那样子应该是想转身逃跑,她压根忘了自己正在湖中央,身形才动,人影已经噗通一声落水。
「唉啊!」转生使大叫,「电死她就算了,现在又要淹死她了!」
「噗……」狩魂使终于发出了声音,似哭似笑,恐怖非凡,不过……是笑吧?那斗蓬不住抖动,看起来应该是笑。
转生使甩甩头,强压下一股想骂人的冲动。怪怪!没必要连笑也笑得这么恐怖吧?
四周的幻影顿时消失,珍珠就摔在他们眼前,只见她不住地挥舞着手脚,模样煞是惊慌。
「救命救命!我不会泅水啊!救命啊!」
「……」转生使猛地一拍自己脑袋。真笨!没想到珍珠却比他还笨!
斗蓬朝她伸出手。
幸好,那看起来是一只「手」,跟活人很像的手,而不是一把枯柴骨头。
「妳已经死了。」转生使善意提醒道。
珍珠楞了一下。是啊,她已经死了。
然后她抬起头,眼前那双鞋……这双鞋她可熟悉得很啊!
「就是你!」珍珠蓦然尖叫。
可不是么?就是这双鞋的主人害她又死了一次,而且这一死还得死上五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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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珍珠,有着一头焦黑卷曲而且蓬松的头发,隐隐还透着股焦味。
她原本白皙的脸全黑了,剩下一口白得不得了的牙齿跟一双亮得吓人的眸子。
「妳妳妳……」转生使说不出话来了。
「我怎么样?!很丑很难看对吧?!」珍珠没好气地吼他,露出两排明亮白牙,显得有点鬼气森森。「这还不是拜你们之赐!」
「呃……」转生使搔搔头,满脸歉意。他都忘了珍珠才「刚刚死」,上次的死亡情状惨烈,会变成这副好笑模样也是理所当然。
「怪他!」转生使连忙转头骂道:「都是这位钟大人不对!谁知道他会好死不死召唤雷电劈死妳,全是他的错!」
珍珠怒视着眼前的斗蓬男子。这家伙是个什么东西?人不人鬼不鬼……好吧,这是枉死城,任何模样的鬼魂都不奇怪,可他一定要这么阴阳怪气嘛?
「好笑吗?被雷劈成这副鬼模鬼样一定很可笑吧?你笑啊笑啊!」
斗蓬静静地伫立着,也许那里面什么也没有,也许眼前只是一件会走路的斗蓬而已。
「……你到底带他来干什么?!」珍珠又气又怒地朝着转生使咆哮。
「我……我是冤枉的!他自己要进来的!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转生使哇哇大叫,「我有叫他走,是他不肯走嘛!」
「那现在你已经看过本妃的笑话了,笑够了吧?笑够的话,你们可以退下了!」珍珠恼怒地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斗蓬轻晃一下,不知道到底代表什么含意。
转生使哭笑不得,想来他们大概有同样的感觉。「珍珠……妳不是王妃了,妳已死去多年。」
「本妃记得……」咬牙切齿,怒气再度汹涌而来。
她记得、她记得!她什么都记得!她记得自己生前双亲如何疼惜、爱护,她记得生前王爷如何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
她更记得自己过去是如何的温婉可人、如何的端庄柔顺;可是她死了,受尽凄楚地死了,甚至连死后都不得安宁,好似上天蓄意作弄她,令她不能生、不能死,令她爆发出性格中最丑陋的一面,令她连自己的原本性格都找不回来。
她哀凄地哭道:「反正我只是个倒霉鬼,不管转世投胎当什么都没有用,注定要困在这枉死城永远都不能离开!」
本来他真的打定主意不笑的,可是听到珍珠这孩子似的哭闹,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一身斗蓬不住抖动。
「吼!你终于还是笑了吧!」转生使跟珍珠两人怒火冲天地将茅头指向他。
「你这无情无义残酷冷血的家伙!」
「你连半点歉意也没,竟然还当着苦主的面嘲笑人家!简直……简直不配当一只鬼!」
「笑吧笑吧!笑死你!」珍珠气急败坏地跺脚。「滚滚滚!全给我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们!就让我一个人在这里住到地老天荒好了!」
「珍珠……」
「你不要说!」珍珠气得鬼叫,「你要说什么我全知道了!你又要说,很抱歉、绝对没有下一次、下一次本官保证、发誓、万无一失、绝对不会、包准不会、死都不会再出错!你给我滚!」
转生使哑口无言,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哭丧着脸在原地转来转去。「本官真是冤枉的!真是冤枉的啊!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本官的事!本官尽了本分了,谁知会出这种差错?本官委实……委实……」
「委实倒霉透了!快给我滚!」珍珠爆怒咆哮,手叉着腰,一副泼妇模样。「还有你!你也给我滚!你来找我作啥?说你很对不起我?不小心劈到我也是万不得已,谁叫我那么倒霉刚好出生在那里?滚滚滚!我什么都不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