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店里的电动铁卷门,她快步地跟上他的脚步。
「喂!这个玩笑不太好笑,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像在开玩笑吗?」他忽然站定,笑意隐遁,路灯映照在黑眸里闪烁不定。
她伸出五只手指头,在他眼前摇晃。「几只?」
他攫住她的手指头,扬起眉稍道:「妳应该问难一点的微积分才对!」
他没有放开她的手,就这样握住她纤细的五指信步前进。
一月份的冷风轻掠过面庞,她指尖的僵冷在他掌握里得到了纡解,他似乎永远是暖和的、阳光的、及时雨的;但今晚的他有些不一样,他出现了一种她想象不到的气质,和白天的沉稳可靠有着很大的差距。
走到巷口,她看见他那辆白色的房车停靠在路边。
她止步不前,掣住了握住她的手。
「言医师,是不是你误以为我想自杀过,所以认为我有疯狂的本质,你才会觉得我能做这件事?」她眨着质疑的大眼。
「不!妳一点都不想死,所以坐妳开的车一定最安全。」他垂眼若有所思的盯着她,呼吸间温热的气息拂在她的小脸上,他轻笑数声道:「沈彤,作为被命运捉弄的人,能自我决定和掌握的有哪些事呢?妳被迫接受了那么重大的命运转折,有没有想过暂时放开这些重负,开开命运的玩笑呢?」
他的声音轻而柔,在夜色里份外蛊惑人心。
「就做一件妳平时绝不会做的、妳认为不应该的事,看看上帝会不会因此惩罚妳。妳循规蹈矩了二十多年,有更美好的事发生在妳身上吗?去吧!只有今晚,为了我。」
她瞬也不瞬地凝望着他,艰涩地问:「为什么要选择我做这件事?」
「因为妳的生命有一度是我挽回的,我可以行使一次上帝的权利。」
她身体禁不住一颤,在那一剎那,她在他脸上看见了近似魔魅的氛围,悄悄撼动了她,让她移动双腿,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先开到医院去吧,妳弟弟还在等妳呢!」他同时坐进右座,插进钥匙,发动引擎。
「我路况不熟,你得告诉我怎么走。」她扣上安全带,双手些微的颤抖着。
「直驶到尽头,再右转。」
她闭上眼回忆从前上驾驶课时所教授的规则和技巧,一种几近冒险的新鲜刺激瞬间涌进四肢百骸,她偏头看了他一眼,他迷人的脸孔泛起鼓励的微笑。
她右手滑动排档杆,脚板放在油门上,默数一、二、三,脚板一踩压,车子如箭般往前飞窜,两旁景物快速倒退,她压抑住剧烈跳动的心跳,意识到力道施得太重,慌忙地踩下煞车板,车子嘎然而止,他们重重的往前顿了一下,她抚着胸口喘息,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先说好,车子撞坏了我可不赔!」
他露齿朗笑。「别担心这些。」
她再次揣摩着适宜的着力点,先轻踩油门,渐次加重力量,车子稳定的前行,她欢呼一声,紧紧把持住方向盘,如履薄冰的朝人车已较白天减少的大路前进。
偶尔与其它车辆交错而过,她仍会紧张的左顾右盼,速度因而减缓,他会在一旁鼓励道:「别怕!妳玩过模拟的赛车游戏吗?就像那样的游戏规则,无论如何前进,只要不擦撞到其它车辆,妳就赢了。」
她点点头,有着孩子初学会脚踏车的亢奋,车体的行进路线有些凌乱,但仍在安全范围内:转弯时她忘了放慢速度,车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划破夜空,她吓了一跳,强自镇定地问:「接下来往哪里?」
「上高架桥,走快速道路。」
她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只见他神色自若、毫无惧色。她迷惑了,他果真在试探上帝的容忍度。
渐次攀升的车体让他们的视野开阔了起来,天际一片蓝黑色,远处繁灯璀灿,他按下车窗,风源源不断灌进车厢,将她长发飞扬。她的心霎时飞升了起来,忧惧一扫而空,没有其它车辆在视觉上的干扰,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行使她的冒险游戏。
「往右!」他指挥着,她依言而行,不时发出快乐的咭咭笑声。
他注视着她融入他主导的游戏中,在飘扬的黑色鬈发中,她白皙的小脸有着回异于前的光芒,将她的美丽诱导出来,如夜之媚惑。
这个无意问与他在人生道路上交错的女人,慢慢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出现在他思绪中的次数渐增,他没有排拒,因为在她面前,他有一种得之不易的自在。
所以今夜,他选择了她。
他将视线调回前方,蓦然发现向下降滑的车身太过偏左,几欲摩擦到水泥栏柱,他赶紧抓住方向盘,低喊:「小心!放慢速度。」他调整了转弯的角度,在车子俯冲而下时,有惊无险的抵达平面道路。
她在路边停下,做着惊魂甫定的吞咽动作,待喘息稍缓,出乎意料地朝他咧嘴而笑,「然后呢?」
「往前开,第一个红绿灯左转,就可以看到医院的标示。」
她缓慢地在市区道路上行驶,直到停在医院的地下停车场,她才有了重回人世的感觉,多年没有过的奇迹降临在她身上,她努力敛回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静默地下了车。
他绕过车头,走到她面前,用纸巾拭去她额上的薄汗,牵起她的手,上了电梯,穿过医院的长廊,进入病房,一路上都没有开口。
沈彪已经入睡,在家属休息的简陋床榻上守候的王太太见到他们,打声招呼道:「那我先走了,医生说明天就可以办出院了。」
「谢谢妳。」她欠欠身,送王太太到门口。
室内异常寂静,她倒了杯水递给他,平静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要回去?」
「不回去了。明天一早替你们办出院手续,今晚我们就将就点坐在那儿打个盹吧。」他占了床铺的一角,斜靠在墙上。
她看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便在他身畔坐下。
「你曾经说过,我们是朋友?」她的脸朝向他。
他浅笑颔首,两臂枕在脑后。
「那么我是不是有资格知道今晚我们和上帝打交道的原因?」
他双眼蓦地闪过异光,与她四目相迎,她没有闪避,一心只想探究他的心绪。
他伸手拂开她颊边的细发,恍惚间又回到他先前的温文儒雅,魔魅消失。
「今天我有一个病人死了,是我动的刀,我在他身上施用了实验过许多次的新技术,他还是因为不可预知的并发症死了。」他语气平直淡然。
「你觉得,无论我们再怎么神通广大,终究敌不过上帝的安排?」她声音低而轻。「即使我不是学医的,我也知道医生并不能百分之百的左右病人的生命,你不是更该认清这一点吗?上帝终究技高一筹!」她不解的问。
「同一个时间,医院发布了人事命令,我升上了外科主任。」
她一楞,倾着头思索了半天后,对他嫣然一笑。「我相信你是个优秀的、医生,那是对你的肯定,你不该高兴吗?」
「是吗?」他嗤笑一声。「今晚一同庆祝的同事们,左拐右弯的暗示着,只要有个家族世交的院长上司、女友又是院长爱女,其它努力都不重要,照样能平步青云。」
她低下头,沉默了一会。「你不该怀疑你自己。」
「不,我并不怀疑,只是觉得讽刺。有许多事情并非当初所想象的那样,我选择了这条路,纯粹是志趣,与光环无关。」他闭上眼。
「你的家庭环境可以容许你选择你所想望的,但是大部份的人是做不到的,他们会嫉妒你也是正常的啊,连我也嫉妒你呢!言医师,被嫉护的滋味比被遗弃的滋味好上几倍吧?!」
他捏捏她的面颊,放声笑了起来,不再深入说下去。
「我也许不能真正明了你的想法,但我知道,当一个人没有选择余地的时候,是连志趣也谈不上的。」她眸光隐去,看着沈彪翻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妳的勇气可以让妳达成妳的愿望的,勇气比什么都重要,我今晚见识到了。」他轻笑着。
「是啊。」她两眼忽又一亮。「我今晚有种前所未有的快乐,不过--」她斜睨了他一眼,「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上帝不会每次都放过我的。」
她背靠在墙上,伸个懒腰,蜷起小腿,头依傍在他肩臂上。「言医师,你这次也好人做到底,肩膀借我靠一下吧。晚安。」她合上了眼睛。
他应了一声,调整一下坐姿,鼻尖又闻到第一次在捷运车厢内,她黑发散放出的香味,一种属于她的独有味道,她并不特别矜持,显见把他当真正的朋友看了。
经过一整天的消耗,困倦霎时涌来,她很快的就发出稳定的鼻息声,倚在他身上的重量也慢慢增加。
意外的,她没有睡得很不舒适的感觉,甚至觉得很温暖,像船停靠在海港里一样的安全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