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悠霓从未将阿烈当成外人看过,在她心中,阿烈的重要性说不定超越了她母亲。所以如果他接受爷爷的条件,阿烈留下来却被转任其他工作,池悠霓会认为自己没有善尽保护阿烈的责任,无法给她一个安稳的环境。结果一样可想而知——
池悠霓还是会很难过……沙盘推演到这里,姬莲冬忽然被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攫住全身。他无言又震惊,呆呆看着在姬家专机前前后后好奇穿梭的大小姐,完全没把阿烈等不及他回答、主动把他当成她家小姐的下人,交代一箩筐伺候霓霓小姐的注意事项听进半个字。
他居然这么担心池悠霓会难过……姬莲冬突然觉得一阵头晕。
他居然只以她一个人的感受为决策重点,完全没把自己的立场考虑进去……
他的世界,居然是绕着她打转的。他是何时开始被池悠霓这样耍得团团转的?
他一定是中暑了……他生病了……
这些年池悠霓一直让他很「难过」,他没跟她计较过,他甩她会不会难过啊!
莫名恼成羞怒,姬莲冬甩头想上车走人。难得穿垮垮休闲裤的修长双腿忿忿地才跨开一步,姬莲冬忽然被人一拉,整个人跌入一座雄壮如山的怀抱中。
「你不想回答阿烈的问题,我不会怪你的,莲冬少爷。我感谢你都来不及了,怎么忍心怪你难搞?」被阿烈紧紧压在她肩窝的难搞俊容,无言。「这一去,阿烈不知何时才能回台湾。」像个即将远走海外,为儿女奋斗的一代伟大慈母,阿烈万般不舍地泣诉道:「阿烈走了之后,你跟小姐两人相依为命,你要好好照顾小姐一生一世。万一阿烈有个三长两短,你要答应我,你会爱她一生一世……」
「……」听她明明只是出去三个月,居然搞得像生离死别,姬莲冬只能无言。
眼朦胧、脸朦胧,阿烈整个陷入她自编自导自演的托孤情境中,说得欲罢不能。
「我也要!」过来叫阿烈登机,池悠霓笑着扑入阿烈臂弯中藉以掩饰眼中的泪意。她将一个纸袋高举在阿烈面前,开心献宝着:「阿烈,这个给妳在飞机上吃,这是莲冬早上主动陪我去买的哦。」
阿烈打死不相信姬莲冬会主动陪她家小姐去买东西,不过她还是又惊又喜地接过纸袋。只看包装,阿烈已满脸震惊,她错愕地看向俊眸悠然撇开的俊美少爷。
这是全台湾人气最旺的超人气甜食耶!这间店,她带小姐去吃过一次就没再去了,原因是难度太高,每次排队至少要浪费两个小时以上,是她阿烈美食排行榜上的第一名!想不到……激动到浑身打颤,阿烈看着姬莲冬走向远方的俊脸,眼中闪闪烁烁着不敢置信的泪光,连声音都感动得闪闪烁烁起来。「真……真的吗?小姐。」
姬莲冬连钓个鱼都要由保镳拉竿,以他天下无敌而且毫无羞耻心的娇性,阿烈横看竖看,就是想象不出来这位少爷排队买东西的画面。
「妳说的是真的吗?小姐。」有没有拍下来啊?这是历史性的一刻呀!
「真的!莲冬陪我站了两个钟头,钱也是他出的哦。」池悠霓把脸依偎在阿烈怀中,想到这一分离,再见面至少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忍不住就多抱抱守护她二十四个年头,不曾离开她一步的傻大姐。紧紧环住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家人,池悠霓含泪叮嘱着:「妳一个人出门在外,要注意一点哦。莲冬约克郡的别墅和我家的别墅,妳都可以去住。如果钱不够用,妳一定要立刻打电话回来让我知道哦。」
虽然她家小姐说得慷慨大度,但是她与姬家终究非亲非故……
姬莲冬瞥着心存迟疑的阿烈。「约克郡和伦敦的房子,今年起登记在我名下。我已经吩咐下去,就照池悠霓说的办了。」
这一刻除了感动、阿烈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如今她唯一放心不下的——
姬莲冬很想告诉以眼神向他托孤的阿烈,池悠霓不是举目无亲的孤儿,她有一窝有钱又有狠劲的家人。但,最后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响应一句:
「我会亲自送她去孤儿院的。」主仆俩错愕相对的呆样,终于让姬莲冬笑出来。他提醒好歹吵了他十几年的傻大姐:「年纪不小了,有几两重妳自己清楚,凡事量力而为。一路顺风了。」
为总算说出象样人话的姬家少爷感动不已,阿烈听见身后机长的催促声,她心跳加速,突然狠狠抱住她看了一辈子的小千金、小少爷。这一抱,她才赫然发现,这两个当年她一臂举起来犹然应付裕如的小家伙,已然成长。
曾几何时,她护在臂弯上惜惜的小娃娃,已经反过来照顾她了。
人生,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
「看不见飞机了。」热得要命,这地方是户外没空调,姬莲冬说完,举步欲走,却见呆立他身前的池悠霓望着剩下白云一两朵的天空出神,她向来精力旺盛的背影涌满落寞。「我要丢下妳喽。」
「随便你啦!臭莲冬。」生气的嘴皮子落入一只拒绝忍受的滑嫩手掌中。
「妳在对我发脾气呀?啊?」
池悠霓没好气地瞅回青梅竹马不耐烦的俊脸上,忽然对姬莲冬破涕为笑。
将头抵向他心口,双手背在身后,她心情平和地向姬莲冬娓娓倾吐着心事:
「我讨厌送行,我讨厌目送我喜欢的人一个个离开我。阿烈不是丁叔叔,我知道。小紫说阿烈工作了二十几年,没休假过;妈妈在气头上,让阿烈暂时离开我家的环境一段时间,缓冲气氛,顺便让阿烈转换心情也好。我同意她的说法,因为每当我很气妈妈的时候,我也常去找你爸爸妈妈,把失衡的心情平衡回来。」
她提到他双亲时那种觊觎的口吻,让姬莲冬有一种父母亲恐将不保的错觉。
「每个人都会有疲倦的时候,都有需要放空心情的时候。阿烈需要休息,我晓得她会回来,我并不担心她会从此离开我。其实我很为阿烈感到开心,看她今天这么高兴,我很开心,真的。可是……我又忍不住难过起来……」
「难过她直到年纪一大把,才跑出去让人糟蹋呀?」姬莲冬命保镳把航厦大楼的小门打开,让冷气吹出来,以免在外奔波一天的他们真的中暑了。「阿烈今天可以出国让人糟蹋,是因为她遇见妳,而妳认识我,我认识我爷爷,我爷爷认识英国那边的人,这是一路恶性循环下来的结果,不是妳拖住她圆梦的脚步。妳以为妳有当人绊脚石的天分啊?少自作多情了。要不是跟了妳这个只会纵容下人的小姐,阿烈今天忙生计恐怕都来不及,妳以为她还会有作梦的能力吗……妳手给我放下来。」
「好嘛,人家只是觉得你难得长篇大论,而且说得很感人,你好害羞哦。」受不了地摇摇头,顺势偎进姬莲冬看起来似乎愈来愈可靠的怀抱里,池悠霓将有些寂寞的小脸枕在他少爷居然满结实的右肩,望着机棚外的蓝天白云自我期许着:
「阿烈没有家人,当她年纪渐渐大了以后,需要人照顾她的时候,我希望我是那个人。我们手上握有的资源比平常人多,只要我努力,我相信我一定可以达成心愿。所以当妈妈突然开除阿烈的时候,我真的快受不了了……我好害怕……」
她余悸犹存的声音,牵动姬莲冬的恻隐之心。
俊眸瞠成傲然的一大一小,评估池悠霓半晌,姬莲冬终于出借双臂,轻轻拥住奋战不懈的大小姐。「我们这个世界,没有人会为谁冒着流汗的危险做任何事。烈日当空,为一个贪嘴又挑嘴的保镳,每天排队一个小时以上的千金小姐,全世界只有妳一位了。妳很努力,阿烈一定感受到了妳的努力,所以她出去渡个假而已,才会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
最后几句话,流露着出入意表的疼惜意味。
「我要更努力才行。等阿烈回台湾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跟以前一样了。所以我一定要更加努力才行。」
姬莲冬知道她口中的努力,是指改善她与池优花之间近来显得紧绷的态势。
最近池悠霓忙着熟悉马匹配种的新领域,她每天为阿烈尽完孝道之后,立刻赶往在台湾畜牧界极富盛名的育种中心见习,白天的行程排得满满满。她与池优花的母女关系自从阿烈的事情之后,面临前所未有的紧张。虽然对母亲近乎没人性的决定有着不谅解,池悠霓每天依然赶在门禁时间之前回家。
她不想跟她妈妈硬碰硬,不想把已僵的局面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这一切,全是为了让阿烈回台湾之后能够顺利回归池家,有部份原因,还是因为池悠霓不忍伤害池优花这位强势寡母的心。这个笨蛋,她真的很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