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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将亮,涵娟情绪已回复平静,看到由工厂宿舍赶来的承英,松了一口气。

  承英是承熙小学毕业就养家的大妹,这几年来在涵娟的鼓励及帮助下,重拾课本,在夜校半工半读。她是除了承熙外,涵娟能信任的叶家人。

  玉珠的手术顺利结束,在第一班公车开出时,涵娟早俐落地安排好每个人的事,开始奔波。她先回家梳洗,到辨公室交代请假,再去叶家替玉珠收拾些住院衣物,等跑完银行领出钱,已近中午时分。

  她气喘吁吁地赶到内科柜台时,护士小姐居然告诉她,保证金有人缴过了,而且再三确认没错。狐疑地走到恢复室,在外面守候的不是承英,竟是远在南部的承熙;而一旁坐著的,还有个富态中年男子及一位年轻女子。

  涵娟认出那中年男子,是“普裕”董事长章清志,远远看过几次。那女子有些面熟,印象尚未清晰,承熙就开口说:“承英说你会来,昨晚真辛苦你了。”

  “你缴过保证金了吗?我才把钱领出来……”涵娟急著问。

  “不必担心,我们已经替承熙付完钱了。”那年轻女子突然说。

  脑中某个警铃大响,涵娟顿悟,这不是几年前曾为承熙狂热加油过的章立珊吗?尽管日本一行,她已由学生变为成熟美丽的女人……倘若不是,也至少是章家那些立字辈的堂姊妹之一。

  承熙替大家做介绍,果然是立珊,而他称涵娟为“女朋友”。

  章清志毕竟见过世面,很和蔼可亲地说:“常听承熙提起你,说你是X大的高材生。今天一见,果然和承熙是男才女貌的一对呀!”

  “女貌”二字偏让涵娟敏感起来,眼前的三个人全都衣冠楚楚,别说章立珊一身进口的流行裙式风衣,连承熙也是笔挺的西装领带。反观自己,一夜没睡又风尘仆仆,穿著旧毛衣和方便走路的黑长裤,憔悴加暗淡,像极屋子角落用过的煤渣,霉腐而无光。

  愈是这样,涵娟内心愈执拗别扭,外表极自制说:“谢谢董事长,我正好筹到钱,可以还你们。”

  “我们可没要承熙还呀。”章立珊率直说。

  “是呀,何必见外呢?承熙是我最欣赏的员工,将来要借重的地方还多,他的家人我当然要照顾。”章清志说。

  “这是董事长的一番好意,以后由薪水按月扣还。”承熙说。

  涵娟仍不为所动地递上钱袋:“欠债还债,彼此心安,现在有钱就现在还,等什么以后呢?”

  承熙遇上涵娟倔强的目光,知无转圜便说:“说的也是,董事长就收下吧。”

  坐在椅子上的章立珊却咬起唇来。哎,真小家子气,也不过是几千块的现金就啰唆成这样,只有害承熙更屈辱难堪而已。她早听过有这一号“女朋友”存在,但左看右看也没什么好嘛,外表甚至老气兼土气,不太配得上玉树临风的承熙。

  承熙常把“女朋友”挂在嘴边,必然是交往久了的原因,他重情重义的一面,今天又更展现无遗。

  章立珊几分妒意又几分心疼,站起来说:“既要还钱,我们也不能阻止,虽然这笔小钱对我们真的不算什么。我比较关心午餐啦,从昨天半夜接到电话,到今天一早赶飞机,承熙几乎都没吃东西,恐怕饿坏了!”

  “我倒不饿,只是麻烦了董事长和小姐,行程都被我弄乱了,真过意不去。”承熙说:“你们是该去吃午饭了。”

  “一点都不麻烦,我爸器重你,你忧心母亲生病不能安心工作,也是公司的损失,我们尽快送你回台北是应该的。”章立珊得体说完,又不禁问:“真不和我们一块吃吗?”

  “我最好留在医院,还必需和医生讨论我母亲的病情。”承熙说。

  章立珊看看父亲。章清志笑笑说:“承熙说得够清楚了,我们走吧!”

  安静了许久的涵娟,忽然说:“熙,你送董事长上车吧。”

  理应如此。那么一个大人物来探望员工的母亲,还动用到飞机,不是普通的器重吧?涵娟愣愣望著空了的皮包,说不出那百味杂陈的心情。

  刚开始看到章立珊时,她本能防卫,所以有执意要还钱那一幕。但钱一到章董事长手上,她又后悔了,那可是她和承熙近一年来省吃简用的血汗钱,咬牙努力的全部,却只是章家的九牛一毛,投入水中化了都不可惜,何不让他们出呢?

  那瞬间,涵娟有种浮荡感,仿佛置身于外,漠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章立珊很明显地喜欢承熙,一个要什么有什么的富家女孩,在三、四年后仍钟情于曾经迷恋过的男孩,不也属于难得的专情吗?

  她何时由日本回来的?那种熟稔绝非一两日,她和承熙经常见面或一起出差吗?为何他都不曾提过?

  是嫉妒吗?不,至少不似从前的锥心愤怒,或一般情侣的猜忌怀疑,因为她太了解承熙对她如生命般的爱。也许比较像一种悲哀吧,无关乎爱得多少,章立珊能轻易给承熙所有她给不起的东西……

  由走廊窗口可见医院门口出入的人群,承熙一行人又特别醒目。他们到轿车旁,绅士为淑女开门,淑女依依不舍缠著绅士说话,多搭衬的一景呀,彷如电影。

  如果承熙再持续和章立珊交往下去,是亮得睁不开眼的前途,无法估量的荣华富贵,叶家贫病赌债都不再是问题,不必生气烦忧疯狂,她……不也解脱了吗?

  涵娟手传来一阵剧痛,她发觉自己用皮包肩带将左手食指夹绕得冲血红肿,几乎要发紫。承熙是她至爱的人,她怎能在背后冷血“算计”他呢?

  承熙回来了,后面还跟著承英。

  “涵娟姐,趁妈还没醒来前,你和大哥快去吃饭吧。”承英说。

  承熙看著涵娟,满是关心:“看你苍白的样子,一定早上忘了吃东西,我带你出去补一补,免得又要喊头痛。”

  “出去什么?医院餐厅就好,有事才容易找。”涵娟细心地说。

  他牵著她的手一步步走下楼。望著愈来愈有架势的他,眉宇间掩不住的忧愁和疲倦,涵娟因方才那“算计”的念头,有些内疚,突然产生一种想对他好的心,很好很好的,特别温婉娇柔的好。

  “太圮糖。”她轻语,脸上笑容极美,“我想吃太妃糖。”

  “怎么想吃糖了?哪里有在卖呢?”承熙一脸空白,还问。

  “你忘了吗?六年级时章立纯送过你一盒非常昂贵的太妃糖,你慷慨地分给每一个人吃,狠心地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她笑出声,如好听的银铃。

  对这件事的记忆实在模糊,但他也不笨,停下来说:“你吃醋了?”

  “吃什么醋?太妃糖可是甜的。”她柔柔地说:“章立珊看起来挺不错的。她是什么时候从日本回来的?你怎么都没提呢?”

  “我哪知道?这也不是重要事,我没特别注意。”他继续往下走。

  “章立珊喜欢上你了,你不会没感觉吧?”她仍然笑容满满。

  “娟,我们不要说这种无聊事,好不好?我才没那个闲工夫去管别人喜不喜欢我,我已经有太多事烦心了。”他神情有些严肃,又说:“除了你之外,我从不看别的女人一眼,你很清楚的。”

  有时承熙给人优柔寡断的感觉,尤其在面对她及家人时;此刻终于又见识到他的无情处,该壮士断腕时,他也能干脆直接地不流一滴血吧?!

  泪水聚在眼眶,她环住他的脖子喃喃说:“我很清楚……只是现在好累呀。”

  “对不起,我妈的事害你奔波操劳了。”他吻她一下,满怀歉意说。

  不只是你母亲的事,还有爱情……太累的时候,似乎连爱情的辨识和分析能力都失去。无力拒抗了,就只能随波逐流,何处潮涨,何处行了……

  这些话涵娟当然没有说出口。

  第九章

  玉珠住了两个多月的院,又动了两次手术,保证金可以为赌一口气自己付,但随之而来的庞大医药费,仍要由“普裕”的善心垂怜。

  债愈滚愈大,承熙年轻的背愈来愈驼,涵娟也愈来愈沉默。

  章立珊成了唯一鲜艳有活力的色彩。涵娟每到医院,看见有苹果和礼盒,甚至是贵重的人参补品时,就知道章立珊来过;也许太敏感,在空气中还仿佛能闻到那名门淑女才有的脂粉味。

  除了送礼探望外,章立珊还诚意地想为玉珠转头等病房,请特别看护,找最好的心脏科大夫……虽然一一被叶家回绝,也够教人窝心了。

  唉,有钱真好,予取予求,世间种种就如玩家家酒,人与物都可以成举手之间的小玩具。多少才情、梦想和努力,都抵不过一个家财万贯。

  涵娟提著菜市场众人送的腊肉水果站在病房外。今天人少安静,里面对话清楚传来,其中叶锦生嗓门最大:“哈!美国酒和美国烟,我自出生还没见过哩。还有这么大朵的灵芝,夭寿!香港来的,一定贵死人!那个立珊小姐真懂得孝敬,人又水当当,排场架势就是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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