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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玲进入琴室,音乐声叮咚传出。涵娟忙将Johnny Mercer写的“Moon River”歌词敞平在桌上,看完英文,再读承熙的译文。

  月河,比一哩还宽

  有一天我将优雅地穿过你

  哦,织梦者,你总令人心碎

  无论你往何方,我将随你而去

  两个飘流的人,启程去看世界

  世界辽阔永看不尽

  我们追逐著同一道彩虹的尽头

  等待在弯曲处

  我的越橘老友,月河,和我

  涵娟轻哼几遍,兴奋地说:“你翻译得好美呢!”

  “我同学家有唱片,我帮他解了一下午的数学题,他才借我听。我用口琴练好久,抓到一些音,可以你来唱,我当伴奏。”承熙说。

  “先不要唱,会吵到曼玲。”她说:“我好喜欢这个dream maker,电影中的荷丽虽是应召女郎,但再卑微的人都有权利作梦,梦想使人变得可爱有光辉。”

  “我却先想到two drifer,两个飘流的人,就像你和我,一起去看世界。”他眼眸深邃晶亮,带著感情说。

  涵娟被看得脸发热,忙说:“我的彩虹就是高中大学,你不好好努力,小心我一脚踢下你喔。”

  “你一向都很‘残忍’。”他笑著说。

  “一点都不,我可都是为你想。”她态度认真:“你多优秀呀,虽然小学我都赢你,但现在你数学理化都比我强,你不升学,还等著那些不如你的人爬到前头吗?我不准,你可是六年五班的……”

  “……的班长!”他接下去,还是笑,“我这班长就要当一辈子不能退休吗?好累呀!”

  “没错,累也不能停……”她说著,在纸片上的手突然碰到他的,心一震,呼吸有点不顺。最近老是这样,特意避开,又常常肢体相近,一种危险快意的近法。尤其单独相处时,更有来自他的紧迫感,有时仅仅是一个眼神或稍稍举手投足,气氛就变化,火般的感觉延烧到脸庞和心头,愈燃愈炽。

  他仍凝视她,以十五岁青春纯挚的眼眸……

  涵娟慌慌走到琴室,看曼玲手指在琴键上飞快弹奏,像抓到什么似的叫:

  “再练也没有用,你这B音都没降半阶,五行啦,你都没感觉吗?”

  “天呀,你干嘛不早说呢?”曼玲皱眉。

  “我等著你自己纠正呀!都要考音乐科的人了,连错误都听不出来,巴哈先生肯定会昏倒!”涵娟说。

  “死掉的人才不会昏倒!”曼玲反驳。

  承熙微笑问涵娟:“奇怪了,你又不会弹钢琴,怎么知道余曼玲弹错了?”

  “她就是怪,老说大调和小调不同,旋律会告诉你,不对劲就不对劲。”曼玲哼一声:“玛莉师母说涵娟有天生音感,可惜呀,没有我的跛脚,学不了琴!”

  “余曼玲,你干脆别练了,免得我也遭殃!”涵娟生气地说。

  “小姐们别发火,怎么每个人都成了郝思嘉了?”承熙忙打圆场:“来唱‘Moon River”好不好?我有口琴,余曼玲弹奏,伍涵娟唱歌。”

  他不等回答,就吹起清亮的音符,开始时走调得很厉害,涵娟受不了便主动加入以歌声纠正,曼玲再用钢琴跟上来。悠然中带著凄美的曲子,消去了冲突,使气氛融入一种感性的向往中。

  承熙看向涵娟,她整个人浴在黄昏暖橘的光影中,幸福也随之浮荡在他的体内。他一直很喜欢她,是男孩对女孩最纯真青涩的爱恋,但此刻又多了一些东西,想到娶她的念头。涵娟期盼将来有一栋西式洋房,四面玻璃外都种满花朵,无论走到哪里,都有花的姿妍相伴。

  他强烈地想给她这样一栋房子,和她一起朝夕相守,她是他永恒的新娘。

  涵娟则悬念著她的梦,有一日将优雅地穿过月河,到达彩虹顶端。承熙当然也有他的梦,有时甚至比她的还重要,他们有彼此的力量,来脱离这无梦的地方。

  曼玲弹得高兴了,仿佛音乐也有了生命,雀跃著希望。她眼前的两个人,男的英挺,女的灵秀,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双呀!

  她也曾有那么一点不是滋味。有时是对承熙,因为他抢走了涵娟;有时却嫉妒涵娟,因为涵娟得到天下第一帅哥的死心塌地。

  但她也明白他们都是好朋友,心中永远有她的一席位子。于是这星期日午后就成为她最美丽的记忆之一,承熙和涵娟如同好莱坞电影中的男女主角,是弥补她残缺生命中最浪漫的存在象征,不许消褪与磨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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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度陡然升高,漫著初夏的味道。原本这远征充满了兴致,沿著塯公圳而行时还风清柳摇,但汗水一出来就不太舒服了。

  “累吗?要不要改搭公车?”承熙腿长,不自觉走快,常得停下来配合涵娟。

  “才不,这点路算什么呢。”她面不改色说。

  从信义路到牯岭街,抄小路约一个多小时,目的是买“飘”的二手书。

  承熙在车棚打工的钱大半归公,只留零头在手里,涵娟则省下早餐钱,他们凑了半天,决定去时还不累用步行方式,回来再坐公车。一路上或聊天唱歌,或出习题来考对方,热了就停下休息喝水,这样的“远足”也不是第一次了。

  穿过迷宫似的小巷,回到大路后人潮渐多,大半是附近的年轻学子。承熙没穿制服,一身父亲的旧衣裤,猛一看还真像大人。涵娟则穿改自金枝衣服的衫裙,有些宽,更显出她的娇小稚气。

  远远闻到书香味,如沙漠行人见到绿洲,所有疲惫一扫而空。

  牯岭街书摊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人战败回国时,因大量书籍流入而兴旺;政府迁台后不少大陆书画亦加入交易,使市场更形热络。如果有心的话,学生可在此找到各年代的古老教科书,甚至收藏家挖到宋孤本明善本的消息也时有所闻。

  他们一间间小铺寻著,除了“飘”之外,也翻出许多有用的参考书。

  附中和市女都是名校,老师要求高,光课本不够,还需一堆补充教材,这对穷人家的子女都是沉重的额外负担。

  承熙常只买一、二本重点科目,其它都用抄写或打游击借的。因为功课好,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涵娟曾假装弄丢参考书,被金枝骂一顿后,再买新的转赠给承熙,她不喜欢他去求人的委屈和穷气。

  但初三下要买的书实在太多了,涵娟的谎言不能一编再编,只好合用或努力替他抄。此刻看到这么多便宜的二手货,如何不心动呢?

  绕了一圈,他们有了犹豫及争执。承熙说:“前面一家的‘飘’最便宜,我们就买了吧。”

  “不买‘飘’了,我们买一直缺的理化、英文和国文试题整理。”涵娟说。

  “为什么?我们今天来的目的不就因为‘飘’吗?”他皱眉。

  “‘飘’一点都不重要,将来还可以再买。”她说:“我们多买几本参考书才实际,你也不必在学校看老师同学脸色或抄个半死了。”

  “我不怕抄,也不怕看人脸色,我手上的茧和脸上的皮都够厚。”他笑著说。

  “我却最恨看人脸色,那是最没有尊严的事。”她说。

  他坚持:“我只想买‘飘’给你,那是我答应你的。”

  她沉下脸:“我不要‘飘’。”

  “我也不要参考书,没它们我书也念得好好的。”他不愿钱花在自己身上。

  “我不要你念得那么辛苦……”她说。

  突然,前方有四个男生冒出来,乎著叫说:“叶承熙,和女朋友逛街呀?难怪找你打篮球都没有空!”

  慌乱中涵娟离得远远的,没听到承熙怎么应答。“女朋友”三个字已够惊心,在脸颊弥泛桃红,在手心淹漫成汗,分不清是羞是急。

  为了让自己忙碌,她作主用两人的钱买了参考书。

  几个大男生嘻哈一阵,挥手告别后承熙脸色暗红,似被大力嘲弄过,但笑容是闪亮灿烂的。

  “我买参考书了。”涵娟镇定地指著手上的纸包说。

  “怎么会这样?我说我不需要的。”他笑意消失。

  “但我心里比较高兴。”她说。

  “我却不高兴。”他唱反调说。

  好奇怪呀,总是为对方著想;为何人会产生如此温柔的心情,会以某人的快乐为快乐呢?

  所有的争执,承熙终会顺从她。两人又逛一会,还在一家电器行前看新鲜的电视机,萤光幕跳动不太清楚,但围观人潮仍很专注。台视去年才开播,大部份人还不懂得有关这方形盒子的一切。

  日影西斜,他们到公车站买票,才发现涵娟没估算好,仅剩下一张票的钱。

  “都是我的错,没有仔细数。”她焦虑说,这半天下来已经很累,再要走一个多小时,感觉好遥远呀。

  “没什么大不了,你坐车我走路,说不定比你还快到家哩!”承熙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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