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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呀?在这节骨眼,可别误了宴席。」曾妈嘀咕著说。

  名帖上写著「葛镇,柳夫人」,燕姝脸色一变,提了裙就下楼。

  曾妈由梯顶偷看,哦!柳夫人是常客,每个月至少都会来一次,带著大箱小箱的礼,这燕子观能盖成,她也出了一大笔银两,是贵客,催不得的。

  燕姝则是柳夫人一来,就坐立难安。

  去年由海上归来後,人事更纷扰,外头有俞平波逼亲,内心又牵念著无烟岛和东番的种种,於是向大哥表明要到「碧霞观」修真之意。

  消息传出,浦口百姓不放人,反建议在妈祖宫後为她独修一观,这第一笔大款项,就来自柳夫人。

  燕熟直至观筑成,才见到柳夫人,当时险些昏倒,人似浮在云上,脚不著地。当晚就梦到那头狼,没有靠近、抚摸或舔舐她,只注视著她!看不清眼神,但有一抹微笑。

  微笑?狼怎麽会笑呢?

  梦里,柳夫人的话不断重复,「迟风整个冬天都在帮杉山藩主打仗。倭国内乱,又下大雪,伤了好几次。不过,他仍不忘记你,很赞成你修道,难得有这缘嘛!别人求都求不到,如果可以的话,他巴不得送你十座道观哩!」

  「他仍不忘记你」和「很赞成你修道」,不知哪一句更令燕姝惊愕。总之,一个「惊」字,避开海上和凡尘,他依然缠缠绵绵的来,甚至化成她周遭的梁柱和顶宇。那样的喜欢,像无底的大海,像不止的征服,往往她以为懂了迟风,却又迷惑,正如她以为明白自己,却又迷乱一样。

  这燕子观有一半是迟风的,但她不敢告诉大哥。王伯岩归降後,已有许多适应问题,尤其是戚继光对他充满了不信任,因此,俞大猷调防广东後,王伯岩也立刻跟去。

  若俞平波一走,她又更孤单了……不!男人有男人的事要办,她有妈祖的力量,大不了再试著「感化」李迟风一次吧!她已经召回王伯岩这「千里眼」,「顺风耳」的妖法或许更可怕,但既已到眼前,只有奋战一条路了。

  燕姝深吸一口气,冷静地走进会客室。

  唉!她再看一百回,大概也不会习惯扮成良家妇女的清蕊吧?今天清蕊更夸张,不知打哪儿借来这套深褐衣裳,头顶兜个发网,倒像是哪家的小寡妇。

  「你刚巧来了,上次你说有白发,我制了一帖『陇西白芷』复黑偏方,正好让你带回去。」燕姝和气地说,并遣退珠儿,关上厢房门。

  「太好了!」清蕊的眼睛亮了起来,「对了!你以前给我的茉莉香囊还有吗?我们姊妹都好喜欢呢!」

  「多得是,我满园都是茉莉花呢!」燕姝说。

  「呀!燕姑娘,你真不愧是许多人心目中的观音哩!」清蕊一兴奋,就又扭起腰肢。

  燕姝瞥见送来的两份礼,一是暗紫大盒,一是长几大小的东西,倚墙而立,用黄布盖著。

  「这回又送什麽来了?」她有些无奈的问。

  「你看过不就知道了。」清蕊说。

  燕姝先开盒子,一排排的金元宝,光灿灿的。

  再扯下黄布,她立刻惊得後退。那是一块匾额,美丽的深色木纹,有阵阵异香,上面刻著豪迈的三个金色字——风与燕,那字的飘逸奔放,还真像燕儿展翅而飞呢!

  「这木头可珍贵罗!是中土看不到的南海香木。那几个字则是纯金条熔了灌进去的,吓死人的值钱。」清蕊带点妒意的说:「我真不懂,你对他又不好,什麽也没给他,他干嘛老把金山、银山往你身上砸?真比我们醉月楼中的火山孝子还孝顺。」

  燕姝眼里没有香木或黄金,只想到迟风那句「以後我要刻个匾在我们的家」。没有家,不可能有,匾却刻了?

  「感动吧?」清蕊斜睨著眼说:「我『半截美人』看尽天下男女,就没像迟风那麽有情的,你好福气哟!」

  「他……他在倭国还好吗?」燕殊轻声问。

  不问还没事,一问,清蕊突然拿大袖掩脸,哀哀啜泣地说:「才要跟你说这坏消息哪!呜……打仗的男人哪会好?大雪天里冻手冻脚的,倭人呗!一刀就劈死人。呜……听说迟风重伤……死了,这元宝和匾额是留给你的遗物,以後不会再有了,呜……」

  燕姝的心陡然揪住,像有根针狠狠地猛戳,痛得她顺不过气来,「不……不会的,迟风身经百战……他不可能……死……」

  虽如此想,但黝黑壮硕的他躺在冷白的雪地上,血流成河的惨状,不停地在她的脑海里交错,腥红味和孤独的气绝……

  清蕊见她脸色不对,陡地冒出一句,「你其实很在乎他的生死,对不对?」

  燕姝瞬间忘了自已身在何处,只冽冽森冷的寒意。

  「燕姑娘,再不上轿,筵席就迟了。」曾蚂叩门说。

  燕姝什麽声音都没有,客人也不理,直直的走回房间。

  战争残酷、倭人凶暴,迟风忠於杉山家,必身先士卒,以命相许。他虽为海寇,抢劫掠夺是他的处世作风,但基本上,他仍是至情至性之人,比如对他两位养父的恩义,及对她倾注的情意,似海澜壮阔,虽危险,却也动人。

  不!不能为他哭,相残至死,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不!不许哭,她的泪只为天下苍生,不为妖魔呵!

  可泪水不止,已奔流到她的眼里。不!他不值得她哭!

  她极努力地调息静坐,不要心痛和泪流,但愈忍,气愈闷塞,最後竟如剑在体内交刺,胸一疼,猛地吐出鲜血。

  曾妈恰好上楼,惊叫道:「燕姑娘,你怎麽了?」

  「我……我……」燕姝捂著心喘气,「翁家晚宴,我怕是不能去了。」

  「怎麽突然就病了?!」曾妈急急的说,见燕姝面容惨白,眼浮肿著,唇角淌血,忙喊人清理,并取来降火汤。

  没哭,只是吐血罢了!燕姝缓缓躺下,眼神呆滞地看墙上挂的三幅青纱佩帷,是当年御封观音时,那留几寸白长指甲,神仙般的老国师给她们的「无情碧」签。

  云里观音香绮罗——严鹃。

  雾里观音凝兰蕙——孟采眉。

  风里观音燕轻盈——王燕姝。

  曾有人妒忌说是红颜薄命之咒。传闻,严鹃香消玉陨,采眉过门守寡,以为燕姝会无恙。但,最没道理的,她竟也逃不过最苦的情劫吗?

  * * * * * * *

  狼又来了,只是云雾浩涌,它不像从前会跳跃或靠近,反而遥远模糊,唯一的颜色是嘴旁的血,稠浓地滴落。

  头一次,燕姝伸出手想摸它,忘了自己正在险峰上,身一倾,竟跌坠下去,面对的是万丈深渊,她尖叫,而後惊醒……

  天色已暗,入了更,桌上只有一盏油灯。

  怎麽会伤心呢?她对迟风不是避之唯恐不及吗?那些在赤霞、长坑和永宁的短暂日子,都强烈地回到心头。

  还有无烟岛的爱恨,东番月夜缠绵的一吻,都在在违反她守清的意志和信念,也才会有千方百计的逃离。

  为何她还安心住在与他切切相关的燕子观呢?为何受不了他会死呢?因为她生为凡胎俗人,就免不了为情所困吗?

  她下了床,胸口的疼痛仍在。窗外鸭儿已随夜色歇息,梅妃的寂寥深深渗透。「风与燕」真会是他二十七载生命里最後的音讯,以後再不会有海上来的消息了吗?

  风长啸,燕轻盈……不许哭、不许病,她撑著把哀伤由笔尖注入文字中——

  悠悠水尽,南天渺渺

  风里观音燕轻盈

  斜雨寒织胭脂赤,愁损相思独自冷

  沧浪空阔,残月惊梦

  寂寞无烟依稀影

  莫道荒海无情碧,千潮万恨谁与盟

  独自冷,依稀影,谁与盟……燕姝正咀嚼那字中的深意时,梯间有烛影晃动,窸窣声传来,她忙盖住词起身。

  一身柳青裙、桃红坎肩的翁珮如走上来,虽满脸忧心,却还是难掩新婚喜气,「咦?你真的气色很差,曾妈说你吐血,我急得饭也没心吃。瞧,平波也来了。」

  果然,穿著暮藕色新衫的俞平波就在她身後,比平日更显斯文。半年前,他一心还在燕姝身上,直到她入观後才彻底死心。在家人的频频催婚下,没有燕姝,她的表妹翁珮如算是最接近的选择。

  虽若有所失,但婚後,珮如一腔柔情倾注,不必再像闺女时压抑闪躲,单纯憨直的俞平波招架不住,只有弃甲投降,终於尝到女性娇媚的他,这才明白,他和燕姝之间的感情,早已经升华成兄妹之义了。

  「看过大夫了吗?」他关心地问。

  「没什麽事,只是血气积郁,吐吐就好。对了!你们到了广东,可别告诉我大哥,他向来冲动,我怕他会操心。」燕姝的年纪长些,慢慢了解王伯岩的个性,知道他是个捺不住脾气的人,因此才会杀妻潜逃,又才有夺风狼货物,让她遭此劫难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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