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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洞外,闪进一条人影,是他们等著的履岸。见怀川期待地往他的身後看时,履岸极沮丧地说:「我……我没达成使命……当我到另一个土牢时,怀山已经气绝身亡了……」

  瞬间,四周只剩寂静,大家都瞪直眼。

  怀川颤抖地问:「是刑……刑求致死吗?」

  履岸点点头低声说:「很惨……很惨……」

  「我们毕竟来晚了一步,怀川,很抱歉。」印心叹息地说。

  「天哪!怀山比我小,一向就比较弱,武功底子也不够强……我这个做兄长的没尽到保护他的责任……」怀川再也说不下去了,身子一倾,嘴里顿时喷出一大口血,脸色呈黑紫。

  「怀川,忍住悲愤啊,你的伤势太重,千万别让那股气毁了你的五脏六腑!」印心劝说著,和履岸一人一边护住怀川的主要经脉,以防他气绝了自己。

  怀川明白,他努力将泪眨回眼里,血吞回肚里,悲嚎埋在心里,他不能痛!否则连生存的机会都没有了。

  「天快亮了,你们快走,我也该回城里准备准备了。」贾石催促著,不让情况更恶劣。

  「贾大叔,我娘和妹妹就交给你了,你是我夏家的大恩人,我来日必报。」怀川跪下说。

  「该报的是我,夏大人对我的恩德才大呀!」贾石老泪纵横的忙扶住他。

  怀川仍双膝跪地,再深深地朝北方拜了三拜,「爹、怀山,我一定会替你们复仇的!我要以魏顺及严家的血,洗净保田所有的冤气!」

  停了半夜的雪,又纷纷飞落,静静的白色大地上,连狼嗥声都消失了。

  这回是履岸背著怀川,印心在前面领路,往丛山峻岭而行,路非常地遥远崎岖,却连再会也不敢说。

  贾石目送他们好一会儿後,才转往保田的方向。

  怀川望著天,原来那殒落的流星不是他,而是怀山呀!

  * * * * * * *

  一整个冬天,南京的孟家都笼罩在忧虑之中,每有奔驰的马匹由北方来,他们就紧张地探听消息,先是夏纯甫与白莲教乱民勾结而被处死,再来是夏家兄弟被抓。

  元宵节前一日,使者说,夏家兄弟在土牢里被杖毙。

  孟思佑知道夏家的正直,不可能有通敌叛国之罪,却遭逢如此的灭门惨祸,实是千古所无。他在爱莫能助之下,只有愤怒地拍击桌子,以表内心的不平。

  他每拍一下,便震惊整个孟家,夏氏父子的不幸,也跟箸传到每个院落。

  可怜的采眉,成了大家最同情的对象,或许是她的八字与怀川犯冲,因此还未过门,就先死了丈夫。

  三月春花绽放,处处万紫千红,但看在采眉眼里,那闹意却是将她孤立的一种苦涩,只有到贞姜楼来,她才觉得没有压迫感的宁静。

  今日,她一身白色衣裙,长发挽个最粗简的髻,用白束带横过额头梳起。几个月来,她消瘦许多,鹅蛋脸变成尖尖的瓜子脸,眼睛大得像盛了一湖的哀愁,曾有的慧黠变成僵硬,娇俏变成逝去的梦,十七岁的青春,一夕凋萎。

  她站在七个青竹筒前,却呆立著,也不拿起铜签。

  依孟家的家风,采眉许给夏家,好坏皆是夏家的人。怀川死了,仍是她丈夫;夏家衰败了,仍是她的归宿。

  采眉没有怨,这是她自幼所受的教育,烈女不嫁二夫,她不会有任何勉强或抗拒。

  但也有另一种小小的声音传箸,说夏家犯了大罪,若采眉要解除婚约,再媒配他姓,乡里应无苛责之理。

  但这意见传到了采眉耳里,她立刻板起脸来拂袖而去,意即她不做这种不仁不义之事,没有人能玷辱她的名节。

  孟思佑大大地赞美女儿,说她不愧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且说是孟家祖上积善,先有个德容,再有个采眉,使妇德懿行能流芳百世。

  采眉觉得自己即将成为一尊塑像,光滑冷凝,但内心呢?她每次独处,就恍如心在淌血,又隐隐作痛。没有人能相信她是真正为怀川而悲伤,因为两人根本不曾见过面,守的不过是一个道德名义而已!但……真是如此吗?

  都错了!她可是拥有他低沉好听又正义十足的声音呢!在她的想像中,他聪明又英伟,总有一天会为娶她而来。如今梦碎了,英雄死了,所有的少女情思都成空,她怎不为他哭,为自己哭呢?

  但她谁都不能说,一切都有固定的礼仪,连悲伤也是。

  她轻叹一口气,取铜签做暗号,楼上的绳子很快地动了三下。

  白色麻鞋移至楼顶,采眉还未推门,门已打开。

  德容仍著素黑袍子,对著她说:「你今天就要去祭拜夏公子,是不是?」

  「是的。」采眉轻声说:「夏家的送葬队伍已到大湖,爹和娘都会陪我过去。」

  「你真的决定要到绍兴去守节吗?」德容问。

  「我夏家还有婆婆和小姑,她们孤苦无依,我自当侍奉。」采眉严肃的说。

  「好志气!」德容露出了难得的微笑,「等你小姑嫁人,你婆婆百年之後,你就回来和我一起守,我们再为你盖楝楼,名字我都想好,就叫『贞义楼』。到时,孟氏『双贞』必得朝廷重视,我们的荣誉可比状元呀!」

  「我不会辜负姑姑的期望的。」采眉说。

  德容走到窗前,在天光下,她的脸更白得没有血色。彷佛思考什麽,她回身直盯著采眉说:「老实说,守节并不容易,比士子的『十年寒窗』还困苦艰辛。古人有说就曾说,『死节易,守节难』,岁岁年年,有时不如一死还乾脆些。」

  采眉惊异地抬起头说:「姑姑不是曾说过,这种日子很快乐,不必再仰仗男人的鼻息而活吗?」

  「没错,你不必再忍受男人的粗暴,娶妾後的冷落、生育的痛苦,还有婆家的各种苛求。」德容严肃的说:「但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血肉之躯,所以,难怪大家要说『寡妇们前是非多』。你明白我为什麽二十年不下楼了吗?因为我不愿招惹任何是非,只有用禁闭方法,让已不再属於我的容颜和年华老去。」

  「我会谨记姑姑的教训,到了夏家,也尽量足不出户,守住本分,不会令孟家蒙羞。」采眉说。

  德容走过来,抬起她的下巴仔细审视著,「我有些怕……因为你是这么年轻,又有著美貌,守节对丑的、老的女子而言可简单得多了。」

  「姑姑是要我毁掉容貌吗?」采眉问。

  「我没那麽疯狂,也相信你的意志和品行,只是有时候,只能用『熬』字形容。」德容走到通内室的深蓝色布帘前,「你过来。」

  采眉走过去。掀起帘子,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神秘的房间,里面的摆设更少,就一张简朴的床、浅灰色的被褥,比较特别的是角落的纺织木架。

  「我除了读经、打坐和写字外,就是织布,在规律的机杼声中,时光过得最快。」德容由柜子上取来一个陶罐,「这是我婆家一个守寡的老婶婆给我的,里面有一百个铜钱,长夜漫漫,若无法入眠,就将铜钱洒在地上,再一一捡起,捡完了,人自然疲累,就能睡著了,我现在转送给你。」

  采眉不太懂,「有必要吗?」

  「到时你会感谢我的。有的人家穷,没有铜钱,就用豆子,等到了我这年纪,就不需要了。」德容说:「我们守节女子不同於常人,有自己的世界和方法,也有自己的哀乐和期待。最重要的,心不可以再动,要如古井水,誓不起波澜。」

  「我明白了,谢谢姑姑。」采眉接过陶罐,心想,是离开的时候了,但她又几番踌躇。

  「有什麽问题吗?」德容问。

  「嗯!姑姑……你会思念姑丈吗?」采眉嚅嗫地说。

  「我不思念他,又思念谁呢?」德容并没有生气,「他是我唯一的男人,也是盖起贞姜楼的原因。采眉,你没看过夏公子,所以害怕吗?」

  采眉摇摇头。她并不害怕,至少她可以爱一个声音、思念一个声音,甚至是一段自我幻想的情怀。

  她的白色麻鞋,又缓缓地踏下了楼。

  十八岁……德容自送著采眉,十八岁,那正是自己守寡的年龄,寂寞会吃人,但一切都是为了远大的理想。

  有人守功名、有人守富贵、有人守忠义、有人守道德……有守才会有为,而她小小一介女子,尽心守的是节烈,德容常觉得,自己是可与男子齐名,排入伟人之列了。

  * * * * * * *

  三具棺木停驻在大湖边的一座小庙,由北到南,夏家人都十分低调,深怕连安葬送灵都要受到干扰。

  然而,夏家父子为边塞百姓请命,却遭奸臣所害,忠义闻名天下。棺木一入江北、江南地区,就有许多微服的新知故友来探望,那些不得其门而入的,就在庙外留一柱香和一些纸钱、牲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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