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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死亡就是死亡,悲剧永远也不可能变喜剧。」说著,采芬的眼眶又红了,「小妹,可我们都心疼你,不忍心看你这样无望地活箸……」

  采眉看见姊姊眼底的激动,忙安慰道:「不!一点都不会无望!我谨记著大姑姑的话,守节女子不同於常人,有著自己的哀乐和期待。我很了解她的意思,这两年的日子也不算太难,伺候婆婆和织布绣花,心情平静无波,没有喜,也没有怨。」

  「是呀!只差个青灯古佛,否则就是尼姑了!」采芬无奈地摇头,「才两年呢!以後长长的几十年可是一年比一年更难熬,你懂不了夫妻间的恩爱、懂不了十月怀胎及养儿育女的滋味,你没有儿孙绕膝的机会,白白浪费一生。我……我没有说守节是错啦!但总为你觉得不平。」

  「别不平了!若论不平,我守的那个人更冤,连一生都没有……」采眉说著,又触动心事,于是转移话题,「爹和娘的身体都安康吧?」

  「都很好,就是娘心中一直记挂著你。自从你到夏家後,一因路途遥远、二因怕你婆家多心,不敢来探望,所以我一到杭州,地都还没摸熟,她就催我来看人了。」采芬滔滔不绝的说:「还有大姑姑,她正画著『贞义楼』的图,打算就盖在她『贞姜楼』的後头,中间说不定还搭座桥,叫做『双贞桥』。依我看哪!她很快就会接你回孟家的。」

  一提到大姑姑,采眉就不由得心底一亮,仿佛有种源源不断的力量支持著自己,她不禁笑说:「这哪能随她意呢?」

  「闭关二十三年了,她的意志力可强啦!」采芬突然想到什麽似的问:「对了,你小姑许配给人没有?」

  「许了富阳的杜家。杜家还算仁义,没有因为夏家家道中落而退婚。」采眉颇感欣慰的说:「前一阵子还派人来催嫁,但巧倩的心情一直无法调适,也舍不得娘,就耽搁下来了。」

  「都十八了吧?再搁就晚……」采芬忧心的说。

  姊妹俩暂且把那些会教人哭泣的事丢到脑後,拥著被闲话家常,就像以前在京城里的日子,还不知道人间有如此多忧虑的小姑娘们。

  她们说要考秀才的兆纲、说采芬的儿女,说随夫到陕西的大姊姊采莲……最後有些乏了,采眉突然想到,「二姊刚刚说『无情碧』如诅咒,你有『风里观音。的消息吗?」

  「她呀!就像风,只约略听过她兄长获罪之事,但不太确切……」采芬打个大呵欠说。

  已过三更天,唱唱私语渐淡。采芬睡了,采眉却睁大眼望著那在暗夜里发著银光的流空剑,咀嚼内心种种的情绪。

  她并没有骗姊姊,两年来守著这历经重重悲剧的家庭,有五分是对怀川的情义,有五分则是对婆婆和小姑的怜悯。她原来就知书达理,因此,行起来很顺心顺意,守节也守得平静无波,更不觉有何难处,连大姑姑给她的洒地铜钱根本就不曾用到。

  但今天二姊的话却在她心里投下一些涟漪。若小姑嫁人,冤也平复,婆婆百年之後,她剩馀的一生呢?真的也要盖一座「贞义楼」永远地闭关禁足到死吗?

  说实在的,她一直很害怕封闭的环境,记得以前的采眉多爱读山川风物的书,也是姊妹中随父亲出外旅行最多的,母亲就常说,她若是男儿,必三甲登科,鸿志在天下。

  而她是女儿,就注定缠上小脚,哪儿也走不远。如今更可悲,只局限於绍兴某溪流源头的小村一角。

  曾经,绍兴对她,是若耶溪畔的西施浣纱、王羲之在会稽山阴的兰亭会、沈园里陆游和唐碗的凄美爱情,但那些浪漫感动已离她远去,以後,她为绍兴添的,就只是一段平淡的教化故事和一座冷硬的贞节牌坊吗?

  第一次,采眉感觉到黑夜如巨大的怪兽,包围著她彷佛要将她吃掉,而那流空剑的光芒,也变得极为微茫,一下子似乎不存在了,连在辗转的梦中也遍寻不著,只留下压在心底的苦闷和昏沉。

  * * * * * * *

  这晌午方过的天空,突然风起云涌,湖那头像窜出一条龙似的,一下子阴霾满布,不一会儿又下起豆大的雨。

  怀川脚上的蒲鞋踩著泥泞,两、三步就来到一家小店,因有笠帽遮著,身上并没有湿。随後而来的是老仆夏万,他看著雨说:「应该不会下太久的,我们就叫两盘芽豆和茴香豆来下酒,咱们这绍兴老酒,别处的水酿不出来,少爷一定很久没尝过了吧?」

  「别喊少爷,叫我狄岸。」怀川低声提醒。

  「哦!」夏万一点也不习惯,事实上,直到此刻他还不敢相信那死了三年的拇笊僖够钌爻鱿衷谘矍啊:木“追⑾碌哪粤Γ芘Φ匾颜飧鲼詈诖轴畹哪凶雍痛忧翱⊥Φ幕炒朐谝黄穑聪嗟崩选*

  店小二一面给他们送酒、一面对别的客人嘀咕,「今年这癸亥真怪,清明节闹旱,大暑天有寒气,这会儿秋分又下大雷雨,弄得谷物无法收成,连酒坛子也漏气,看来盼不了好年冬了。」

  「还不是人惹火了天,天不过是感应时局而已!」那抽著菸杆的客人回答,「那浙闽总督不是在京里自杀了吗?咱这儿的地方官人人自危,全斗来斗去的不可开交,只有一个乱字能够形容。」

  「乱的还在後头哩!」另一个人说,「最近老传海上的倭寇又要回来了,据说和在江西的严……有关……」

  「呸!你不怕杀头哇?你忘了夏总兵一家是怎麽死的吗?还敢胡说八道!」前者的菸杆直直地敲了过来。

  小店里立刻人人噤口,彷佛嘴里含著会爆开的火铳。

  父亲的名号出现在绍兴地方父老的谈话中,怀川听了,心中百感交集,不禁大喝一口酒,让那火辣辣的感觉压下沉埋的心酸。

  江西指的就是被革职还乡的严家。

  严家弄权二十多年,作恶多端,去年被举发後倒台。然皇恩宽容,并没有重办,严嵩勒令告老退休,只有严世蕃和几位幕僚被流放。

  这个结果让在朝和在野的除好人士极为不满,尤其是曾被严氏弄得家破人亡的苦主,包括怀川在内,都咬牙切齿,觉得正义无法伸张,公道不达人心。

  於是,有一股势力慢慢地聚集向江西袁城,以前吃过严家亏的人,明的仇不能报,就暗的来,纷纷南下。

  严家深知自己的不仁不义,挟著污来的大笔钱财,结合了一批武林败类自成一堡垒,目无朝廷,据说流放的人全逃了回来,正计画要东山再起。

  先是严嵩不断与皇上书信往来,提及君臣旧情,再来是严世蕃等人想暗杀那些弹劾他们的大臣和挞伐他们的名土,事情有愈闹愈大的趋势,正由江西往各省各地蔓延开来。

  这就是小店里客人所说的「乱」和「人人自危」。

  这也是为什麽严嵩倒台後,夏家的冤案始终无法平反,而怀川不能恢复身分的原因。

  壮志未酬,自然不敢回家。一来是怕母亲见到他之後,不再放人;二来是江西危险丛生,每项任务更是像赌了老命去做。而在夏家的心目中,怀川是已死之人,悲伤逐渐平息,如果此刻他再死而复生,又生而复死,不就又引来另一次的痛苦吗?

  所以,他仍将绍兴放在一个极远极远的点……

  这次人到江南,还是为了调查严家与倭寇挂勾的事,途经绍兴,既已到家门口,思亲之情便滔滔涌现,忍不住要看,就算只是偷偷地瞧一眼也好。

  谁知夏家族人散躲在各地,门户已空,怀川花了好几天才等到进城的夏万。当时夏万吓得魂飞九重天,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相信大少爷是死里逃生了。

  「雨停了,走啦!」几个客人的声音惊醒了沉思的怀川。

  他和夏万付了钱,继续向竹塘前进。

  绕过一座小丘陵,竹塘的天气竟湛蓝晴朗,丝毫没有下过雨的迹象,小小的村落,有著醺酒和咸海味。

  「少爷真的不留下来吗?」夏万说:「夫人若晓得你还活著,心裹不知会有多高兴,她近来身子不行了……」

  「万叔,我已说过理由了,我的没死是秘密,是反钦命的,如果泄漏出去,会害到许多帮助我的人。」怀川再一次解释。

  「只是夫人好可怜呀!还有三姑娘……」夏万说。

  「三姑娘?」怀川皱起眉心问。

  「三姑娘就是你那未见过面的媳妇呀!因为守未过门寡,我们就叫她三姑娘,她人可好啦!」夏万笑著说。

  是孟采眉!这些年来他隐隐约约会想起她,但各人有各人的命,实在是谁也顾不了谁。他这一片林倒了,护不住她,能有的不过是一份歉意罢了。

  远远有狗吠声传来,夏万带他抄小道,避开好奇的村民。

  浓密的竹丛後有道坚实的土墙,墙里是两进的空房。怀川记起来了,这是守墓者的屋子,他幼时曾来过几次,於是问:「我爹、怀山和……我,都埋在後面的山拗里,是吗?」

  「没错,这也是夫人选择这里的原因,离夏家墓园近,随时可以看。」夏万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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