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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眉是乘船而来,一身缟素。

  「依礼俗,你要跪爬,再扑棺痛哭,哭你未婚夫英年早逝、哭你自己的命薄,必须一生孤独。」吕氏在女儿耳旁提醒,表情悲戚。

  采眉不知道自己是否哭得出来,她向来是个大家闺秀,声音不曾大声过,更没有公开嚎哭的经验。

  渡口就在庙的後门,孟家一行人到时,已有夏家宗族人前来迎接。

  三具棺木并列,前面各放著牌位和香炉。采眉还没有看清楚,吕氏就小声地说:「跪下,大哭。」

  每双眼睛都直瞪著她,事关她的名节,也是她演的第一个戏码。於是,采眉俯在团蒲上,微一抬头,就看到了「夏怀川」三个字,还有一把牛首纹柄的剑,剑鞘上结著一个红色的梅花荷包。

  那是他的遗物吗?竟与剑相随?如此说来,这两年来,她心里念著他,而他随身带著她的绣品,也表示他对她的牵挂吗?

  以荷包为凭,人亡仍在,赌旧物,勾起了采眉所有的伤心。她失声痛哭,千斛泪、万斛泪,不知从何而来,由天上哭到黄泉,一旁的人听了,也无不跟著低泣,尤其是丧夫又丧子的卢氏,又再一次哭昏过去。

  「儿呀!可以了,你婆婆已经受不住了。」吕氏扶著采眉说。

  不!不!采眉仍止不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悲痛,但大家都不明白,是因为那个荷包,他们两年来偷偷地交心,虽不曾见面,却仍有情有义,终究是夏情流露呀!

  在泪眼模糊中!她看见自己亲手写的挽联由梁上垂挂而下——

  君壮士心未酬,即遭天妒,驾羽鹤而西归,何其无辜,竟使忠义埋君,听黄泉魂,声声悲切。

  妾芳华待字,却令虚度,难结发而两散,何其命苦,竟使姻缘误我,看画采燕,双双情绝。

  白纸飘如带……不!写得不够好,那时的心情还不够真,为的也只是自己的命。

  到此刻,才有为怀川的感觉,但咫尺却是天涯。她活著,他却是死去的人,尸骨将寒,唯有哭声相送。

  无缘至此,又岂是一个梅花荷包能道尽的呢?

  第三章

  追魂

  君壮士心未酬,

  即遭天妒,

  驾羽鹤而西归,

  何其无辜,

  竟使忠义埋君,

  听黄泉魂,

  声声悲切。

  嘉靖四十年,岁次辛酉,冬。

  永寿宫大火,缭绕的灰烟在西方天空弥漫成一片!与雪夜凝重的气息相互纠扰著。

  怀川随著郭谏臣往南门逃逸,原本宁静的北京城因为这场突发的火灾,人声鼎沸有如白昼,也破坏了他们所有的计画。

  在怡春院没有挟持成严世蕃,自己反倒差点入网的事,令怀川十分沮丧。幸好任之峻出手相救,以严家女婿的身分阻挡了锦衣卫的搜索,才让他有脱逃的机会。

  去年秋天在淳化一别後,任之峻果然中了进士、娶了娇妻,只可惜这娇妻是严嵩的女儿,富贵中带著杀气,祸福仍是个未定数。

  而他自己呢?真如浮萍般失去了根,流浪的日子更似一条不归路,看不见尽头。若没有家变,他或者是另一个任之峻,得功名、娶美眷,但……诸事无常,功名美眷就表示好吗?看多少人在黄金屋及颜如玉後,只落得杀头的下场……

  混乱中,他们沿著暗黑的巷弄避开守城兵马,来到一个排水的地下渠道,一个仅供容身的小孔道。

  「你的运气还不算太坏,平日这儿也有侍卫的,大概都救火去了。」郭谏臣说:「而且,现在是隆冬时分,你不必泡在污水里,只要小心冰封路滑就好。」

  「我会注意的,多谢了!」怀川对与他在少林寺一同练过武的老友说。

  不宜久留,也不宜话别,他一说完,就立刻钻进黑洞中,另一头将是冻结的护城河。

  过去的一年,他有大半的时间躲在安徽一个叫鼓溪的小山谷中,一方面藉著歹谷里的草药治疗身上酷刑後大大小小的伤口;一方面抚平内心的创痛,昨死今生,整个人脱胎换骨,以达复仇之目的。

  他活著是个秘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在出山谷时,他发下重誓,不除魏顺及严家不倒的一日,他绝对不恢复原名,诸天诸地为盟证!

  於是,他成了留胡髭、戴草笠的江湖人土狄岸。 要杀魏顺容易,秋天时,魏顺在回边塞的途中嚣张扰民,并无防备,当人头落地时,双眼直突,还以为自己看到的刺客是从阎王殿来的索命鬼。

  总督被刺是件大案子,而官府却误判为白莲教滋事,往地方上侦查,使得怀川顺利的潜回北京城。

  不过,要对付严家父子可困难多了,甚至想接近也得花上一番功夫,因为严家树敌太多,警备森严,试著要除奸的人都没有成功过。

  在朝有内阁次辅徐阶,在野有义士王世贞。

  王世贞於夏家父子在保田遇难後,愤而上京,展开一连串的计画。当他看到还活生生的怀川时,那惊喜自是不用说,两人激动得如亲兄弟般地抱头痛哭。

  隔世再相逢,就不免谈到江南的消息。王世贞一一叙述怀川母亲如何扶柩南归,地方父老如何悼念,还有孟采眉如何进夏家未婚守寡,妇德为众人所褒扬等等。

  怀川顿时哑口无言。他不该意外的,不是吗?采眉生於国子监祭酒之家,受孔孟之礼薰陶!守节是她的第二生命,她又怎能不顺服呢?

  想起那精致美丽的梅花荷包,所有的情怀已然消失,他内心里只剩下怜悯。最後,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可怜的女人。」

  「可怜的女人?」王世贞瞪他一眼,「这是你唯一能说的吗?她可是你的妻子哩!」

  「妻子又怎麽样?有家对我们这种人而言反而是种拖累,只能当作没有。」怀川说。

  王世贞想反驳,但他自己的妻儿、老母不也在故乡长久不见了吗?终於,他叹口气说:「老弟,你才不过二十二岁,心境竟同我一样老了,无奈呀!」

  没错,江湖岁月催人老!

  以前的夏怀川有父荫庇护,率直热情、一身傲骨,人生的目标就是有朝能进天子堂,除尽天下的恶人,怀著满腔的仁义理想。

  如今的狄岸,热情已褪、零丁独行,藐视仁义高调,能让他安身立命的,只有「复仇」二字。

  情义既然淡如水,生命亦轻如烟,连对远方的母亲和妹妹都无法承担思念,更何况是没有见过面的采眉呢?

  地道终於穿过,上了护城河,西方的烟火依然可见。

  怀川以飞快的脚程趁天尚未亮时回到荒僻的野店,和衣倒头就睡。望著垂裂的梁壁、躺著霉腐的枕被,他不禁自嘲,真是十足的天涯浪客,彻底的粗野与落魄呵!

  今天有缘遇已入翰林院的任之峻,不由得感慨生死富贵一线间,那个曾英姿焕发、相貌堂堂的夏怀川,更像是戚戚然地恍如隔世了。

  * * * * * * *

  怀川在一阵拍门声中醒来,他机警地握住手里的剑,「是谁?」

  「我,王世贞。」门外人说。

  怀川立刻打开门。王世贞闪了进来,他那模样真的很惨,脸皮浮肿、眼布红丝,颊上还有一大片青影,八成是几天几夜没有睡的结果。

  「又熬夜写书了?」怀川问。

  「没办法,严世蕃那混蛋天天在催我的『金瓶梅』,他看出了淫心,像吃了春药般欲罢不能。我呢?早是西门庆、晚是潘金莲,硬给它挤出灵感来,振笔直书,连宫中的大火也阻止不了我。」王世贞发完牢骚後,放下当早点的芝麻饼和豆汁,小声说:「看到大火,我就想,完啦-.救人一定又不成功了。」

  他们这次要救的,是受洪炳之案影响的人。洪炳是他们志士会的一员,有一身好武功,自愿去取严嵩父子的命。他在严府乔装卧底了数个月,好不容易才得到严世蕃的信任!再趁左右无人时一举擒住这奸贼。

  可严世蕃亦经验老道,假装哀求著写遗书,但谁想得到他手里的毛笔竟成为暗器射中洪炳,让洪炳成为阶下囚,当然,也连累了一些无辜之人。

  「本来是有机会的,但偏偏起了那场大火。幸亏是任之峻帮忙,否则我也入大牢了。」怀川无奈的说:「看来,挟持或暗杀的策略都不是可行之道,要救洪炳他们,似乎不可能了。」

  「有了那场大火,洪炳他们反而安全,因为严嵩忙著应付皇上,大概有一阵子管不到刑部的事了。」王世贞咬一口芝麻饼说:「我在想……」

  「王大哥又有什麽好计谋了?」怀川急促的问。

  王世贞站起身将窗子关紧,并把炭火拨热一些,又走了两步才说:「记得很久以前,先父和我有过一段争执。先父为官保守,认为要革新政风,除去奸党,就是不断地上疏直谏,直到皇上能接受为止。」

  「这根本行不通,看那些直谏者的下场多凄惨就知道了!你我的父亲不也都因此丧命,我们不也都因此有家归不得吗?」怀川激动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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