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昱翔……」她握紧他的手,心也跟着绞痛。
「我知道,我是没办法做特助了,可是,我对翔飞有感情,我想留下来,跟翔飞一起成长,就算当一个工友也好……」
「你跟你爸爸说过你的想法吗?」她抽了茶几上的面纸,轻轻擦拭他的泪水,疼借地拍拍他的背。
「没有。突然跑出一个哥哥,我没办法思考。」
「你不是独生子?哪来的哥哥?」
「妈妈以前就说爸爸外面有女人,可是,我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哥哥,爸爸要哥哥接我的工作。」他仰起脸,试图将眼泪吞回肚内。
「你爸爸不是对你期望很高?他应该会等你好起来呀!」
「与其说是我爸爸对我期望高,不如说是我妈妈。」他红着眼睛望向她,欲言又止,又低下头捏紧手里的面纸。
那黑眸出现受伤以来第一次复杂的神情,却又显得黯然而无能为力。
「昱翔,有什么事情,全部告诉我好吗?不要闷在心里。」她握住他的手,轻轻交握,带着浅浅的微笑看他。
她不愿他再有任何烦恼。这两个月来,她太清楚他的心情了,每回陪他听医生说明脑部受损的复原可能性后,他原先期待的神采必然转为黯淡,连带也让她跟着揪心。
他就像是个癌症病人,被医生宣判无药可救了,可偏偏无法预估死期,只能带着残缺的灵魂,继续活在他依然健壮的身体里。
「昱翔,告诉我。」她又捏捏他的指节,鼓励地说。
「薇真……」他凝望她的笑颜,感觉她温柔的握力,胸口一热,眼泪又不可抑遏地掉下来。
「瞧瞧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哭?」她很坚强地不让自己陪他一起哭,伸手摸摸他的脸颊,抹去他湿热的泪水,笑说:「真是像个孩子似的。」
「我变笨了。」
「谁说你变笨了?你是变得单纯了。」
「单纯?单纯好吗?」他茫然地说。
「很好,你不会烦恼太多事情,会比较快乐。」
「可是……我偏偏记得所有的事情,我要翔飞冲业绩、我要五年内将翔飞分出六个子公司、我要十年后翔飞科技扩大成翔飞集团,行销全球,在Nasdaq挂牌上市……可是可是……我变笨了,我再也做不到了!」他狂喊而出,两手用力按住头颅,使劲摇头,悲哀的泪水潸潸而下。
「昱翔。」她轻轻搂住他,眼里蒙上一层心疼的泪雾,「你记得这么多事情,你根本没变笨,你需要的是时问来适应这一切。」
「我宁可什么都忘了,变成白痴、植物人不是更好吗?」他望向她,哀伤地说:「以前的我、现在的我,是两个人,我连接不起来,我的生命断了、死了、毁了,再也不能恢复到从前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恢复到从前呢?从前有比较好吗?」
「从前?」他茫然地思索记忆,权力、美女、财富、名声像跑马灯般地游走而过,什么也不曾留下,此刻最深刻的感受竟然是--「好孤独……只有我一个人,办公室很大,只有我的影子陪我……」
铃铃!电话铃声突然干扰他的倾吐,谷薇真立刻起身,拔掉电话线,顺手将手机关机,再坐回他身边,握住他的手。
沈昱翔有点不知所措地说:「妳不接电话?妳男朋友……」
「都十一点多了,当作我睡了,别理他。」她轻逸微笑。
「他会不高兴。」
「哎!你呀,自己都顾不了,还管得到我?」她笑着拿面纸帮他擦去脸上的泪痕。「我要你记得,你不孤独,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在你身边。」
「薇真……」他的心好暖和,三十年来的空虚孤冷都飘走了。
「哎呀!怎么愈说你愈哭了?」她来不及擦他的眼泪,也克制不了自己的眼泪了。「你看!你看!我也要哭了啦!」
「薇真,不要哭!」一见到她的泪,他立刻心慌,分手的景象历历在目,当时的心情也呼之欲出,他又急又怕,忙乱地伸手帮她抹泪,却又不敢太过用力,就是轻轻地、怕破坏她脸颊似地,以指腹小心地抹拭。「我不哭了,薇真妳不要哭,妳哭,我好疼、心好难受……」
她只当他说孩子话,笑着拿下他的手,紧紧握住。「真的要骂你傻瓜了,别为我心疼,你才让人家紧张呢。」
他愣愣地看她的笑容,不自觉地交握住她的手。「我刚刚想到小时候喜欢的一个小女生。」
她很习惯他天马行空的讲话方式了,笑说:「说来听听。」
「我还在上幼儿园吧,她叫小玲,是阿聪的女儿,阿聪和他太太都住在我家,我常常跟他们的两个女儿玩。有一天,小玲跌倒了在哭,我拿手帕帮她擦眼泪,我妈妈看到了,打小玲一个耳光。」
「什么?!」
「我那时候很害怕,觉得是我害了小玲。后来阿聪就送小玲她们去南部外公家了,我每天要学英文、钢琴、心算、画画、书法,上的是贵族小学,坐轿车去,再坐轿车回来。我不敢交朋友,也不知道怎么跟人家交朋友,十岁又被送去美国,那里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虽然住在阿姨家里,妈妈也常常去陪我,可是……我觉得更孤单了。」
终于听他讲过去的事了,谷薇真若有所悟;那一个耳光虽非打在他身上,却也造成他的童年创伤啊。
「你妈妈为什么要打小玲?你做得很好,拿手帕帮她擦眼泪并没有错。」
「因为她是佣人的女儿。后来常常听我妈妈抱怨,我才明白为什么爸爸不住在家里。原来,爸爸年轻的时候,很喜欢家里一个帮佣的女儿,他想要跟她结婚,我爷爷和五个伯伯全部反对,加上我爸爸是老幺,在分家产的时候吃了一点亏,我爷爷基于补偿心理,临死前帮爸爸安排了一门很好的亲事,就是政商背景非常垣赫的吴氏集团的千金--我妈妈,可是……」
「可是你爸爸并不爱你妈妈,常常不回家。」
「嗯,我爸爸外面有一个家,只是我不知道他们还生下我哥哥。」
「或许,你妈妈知道。」谷薇真记起沈伯母在医院说的话。「所以她苦心栽培你,就是不愿意让你输给另一个女人生下来的儿子。」
沈昱翔神色变得迷惘。「再怎么苦心栽培,现在还不是输了?我变笨了,什么也没了……」
「昱翔,你再说一句你变笨了,我就不理你了。」
「薇真!」他紧张地抓紧她的手。「我不说了!以后不说了!」
唉!他还真好哄。她心疼地笑说:「恐吓你一句,你就吓成这样?其实你思路还是很清楚,一点都不笨,你知道吗?」
「可是……我的想法变成一条直线了。」
「一条直线好啊,想什么,说什么,不要像以前一样,所有事情全部藏在心里,还故意装得酷酷的,教人家猜不透你的想法,感觉很疏远呢。」
「我以前这样?」
「还有啊,我发现你脾气也变好了。以前很凶恶,很冷酷,很傲慢,现在会笑、会哭、会跟我喊饿,比较像个『人』了。」
她直接讲出她的想法,她要他明白,今日的他,确实是可爱多了。
「可是我变……」他硬生生吞下「笨」字,表情像是被鱼刺鲠到。
「变单纯。」她很认真地看他。「你要让你爸爸、让公司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变单纯了;也许你不能再承担高难度的工作,但你可以像今天跟我说话一样,很坦诚地告诉你爸爸,说你想留在翔飞,你可以做简单的工作,你依然能为翔飞的成长尽一份心力。」
「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你又不是手脚不能动,就算是喜憨儿,经过训练,他们也会做简单的整理和送公文的工作,我们公司就请了两个,工作表现很好呢。」
「我不是喜憨儿。」
「你当然不是了。」看他那副孩子般的摇头表情,她不禁摸摸他的头发,笑说:「你还知道如何经营公司,恐怕大部分的人都没有这个能力呢。」
「经营公司太复杂,我没办法了。」他又显得丧气。
「你一定可以找出适合你现在情况的工作,就像你说的,不当特助,当工友也好啊,除非你觉得当工友很委屈,自暴自弃待在家里,整天醉生梦死,什么事都不做,到时候你再跑来跟我哭诉,我也不理你了。」
「薇真,我不会自暴自弃,我要换工作。」他阒黑的眼眸燃出一簇光芒,彷佛找到一个新的方向。「当特助很累,很辛苦,很孤单,我不当特助了。」
「我以为……你以前很乐在工作……」她非常讶异,面对一个会说真话的沈昱翔,她有太多需要适应的空间。
「我也不知道。妈妈要我当小留学生,我就去美国了;妈妈要我修企管,我就去修了;爸爸要我回来当特助,准备接下翔飞,我就回来了。好象我生在朝阳集团和吴氏家族里,这就是我该走的路,我必须照着他们的意思去做,不然我妈妈会整天在我耳边唠叨,她好烦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