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妳不能帮我解决公司的事。」他讲得很慢,语调中却透出极度的焦虑,「我要他们生产数字相机,可是他们说不行,我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以前的我,会想办法解决问题,现在我连投资的避税问题都没办法处理,那么复杂的过程,我无法一个步骤一个步骤连接起来……」
「公司的事,交给你的同事,他们知道你的身体还没复原,一定会体谅你。」她心疼地拍拍他的手背。「昱翔,你也不要太紧张,慢慢来,我们安排时间去找医生,问题一定能解决的,你爸妈知道你的情形吗?」
「我爸好象知道了,我不能让我妈知道,她会受不了。」
「嗯,你妈妈不知道也好。」她相信沈伯母大概又要歇斯底里抓狂了。
「除了医生,我只让妳知道。」
她不明白他这句话的含意,只想问:她在他心目中有这么重要吗?
她笑笑地说:「你也可以找曾蓓蓓谈心,你们感情很好呀,她又活泼可爱,一定可以让你放轻松些。」
「我不爱她,我不会找她。」他缓缓转头,很专注地看她。
谷薇真的心脏彷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捏住,挤迫得她热血狂喷。
过去的沈昱翔从来不说心事,喜怒哀乐也很少显露于外,即使她和他有过最原始亲密的关系,她还是摸不透他的心。
如今,他告诉她,他不爱曾蓓蓓;那她可以将他的话演绎成:他爱她,所以他来找她了?
忆及分手的夏日,她气愤伤心地离开,他没有第二句话,更没有挽留,两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业务也交给彼此的部属联络。三个月内,他们没有讲过一通电话、见过一次面,直到他车祸前打来的电话。
表面上是她甩了他,实际上,她的心却被他甩得破裂淌血……
她很想大声问他:为什么打电话给我?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
然而此刻,面对那双幽沉无光的眼眸,她问不出来。
她拉回思绪,做了一个深呼吸,又拍拍他的手,向他逸出最甜美的微笑,「你先吃饭吧,意大利面凉了,我再去加热,冲个玉米浓汤给你喝。」
「好。」
她走到微波炉前,按下开关,又说:「等你吃完,我开车送你回家,这么晚了,说不定你爸妈很担心,要不要先打个电话回去?」
「我爸不大理我,很早就睡了;我妈在打牌,不能吵她。」
「喔。」她以前猜得没错,他果然来自一个问题家庭。
正按下热水冲泡玉米浓汤时,她的电话响了。
「薇真,妳还没睡?」那端是魏孟杰。
「就算睡了,也被你吵醒了。」谷薇真望向墙上的挂钟,哇咧!都十一点半了,她的口气不禁变得埋怨。
「对不起,我们几个住南部的大学同学趁机会聚一聚,不知不觉就拖得这么晚了。妳在做什么呢?」魏孟杰的声音还是一贯地醇厚好听。
「啊!没什么啊,就看看电视,准备睡觉了。」不过,正呆呆瞧着电视机的是沈昱翔,不是她。
「我后天回台北,我们再一起出来吃饭。」
「好啊,下班后……哎呀,不行不行!我后天下午要办一场产品发表会,一定会忙得很晚,星期天晚上好了。」
「妳实在很忙,我们好象不太有时间了解彼此。」
「我都想办法抽出时间见你了,你还不满意吗?」她故意带点撒娇的嗓音。
「我会很乐意在有限的时间完完整整地认识妳。」
「我很难捉摸的,你的目的可能很难达成。」
「给我时间。」魏孟杰沉笃地说。
说完电话,谷薇真才发现刚才似乎太「旁若无人」了,明明屋子里还有一个郁卒的沈昱翔,她竟然可以和魏孟杰谈笑风生?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望向沈昱翔,发现他正在凝视她。
沈昱翔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知道那人和她讲了什么话,但他看得出来,她很愉快,神色也比跟他讲话时轻松多了。
他所认识的她,正是这么一个充满活力、明艳动人的女子,她像圣诞树顶端的星星,光芒四射,吸引无数仰望的目光。
而他,也曾是夜空最明亮的星星,却被殒石击伤,从此黯然无光……
「妳的男朋友?」他平静地问。
「嗯。」
「我打扰妳了。」他垂下眼帘。
「不会啊!我们是朋友,你想找我说话,一点都不会打扰我。」谷薇真端过来意大利面和玉米浓汤,她不认为以他此刻的脑筋,会有太多的想法。
「昱翔,快趁热吃,你肚子一定饿坏了。」
「好饿。」他按了一下肚子。
她被他的动作逗笑了,此刻的他,不就像个纯真无邪的小男孩?
「你快吃吧,免得饿到胃痛,我当主人的就失职了。」
「我没有胃痛。」
「好,我知道你没有胃痛。来,领带拿下来吧。」她笑得灿烂,自然而然伸手帮他解领带。「扎了一整天了,唉!你也不知道要放松一下……」
她的动作蓦然停顿下来,这种感觉太熟悉,就像在做爱前,她也会去扯他的领带,因为她总觉得男人挂上领带,就像戴上一副专业冷漠的面具,特别是沈昱翔,全身上下一副冷然的调调,害她还没碰到他,就好象来到了北极圈。
偏偏他们一拥抱,北极圈可以立刻变赤道,爆出高温的火山岩浆……
「呃,你再不吃,我又要第三次微波了。」她忙避开呆望着她的黑眸。
「好。」他拿起筷子,看了一下,又看她。「吃意大利面要用叉子。」
「噗!」
她笑出声,拋开刚才的不自在,走到橱柜边,拿出很少使用的白色骨瓷餐盘和下钢叉子,将纸盒的意大利面倒入漂亮的盘子,再将叉子塞到他手里。
「这才是吃意大利面。」
「谢谢。」他终于开始吃晚餐了。
她坐在他身边,看他专注吃东西的模样,好笑的心情慢慢褪去,一波波浪潮打来,将无边无际的忧虑淹上她的心房。
聪明自负的沈昱翔不见了,她实在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而看似变得单纯的他,受得了吗?
第五章
「沈先生,你的右额叶受伤,这是导致你思考和反应变慢的主要原因。」
「王主任,你的意思是……我一辈子就这样了?」
「沈先生,你不要失望,你能活过来就是奇迹,我给你开些舒解压力的药,好好调养一下,这段期间暂时不要太用脑力,多多休息。放心啦,除了反应比较慢以外,你的左脑会更发达,也会比以前乐观……」
坐在大办公桌前,沈昱翔回忆起三天前回诊的一幕。
他也记得,从医院出来,白花花的太阳晒得他全身发热,他一直走,一直走。他知道可以坐出租车回公司,但他无法在十五分钟的车程消化他所接收到的讯息,他必须花更长的时间来接受事实。
他反应变慢了……也就是说,他变笨了、呆了、傻了。
他像一缕被封在冰河底下的孤独灵魂,透过几近透明的水面浮冰,他看得到蔚蓝的天空、洁白的浮云,也看得到水边的青草和迎风摇曳的小花。
可是,他感受不到阳光的温暖,摸不到青草上的露珠,也无法体会微风的温柔轻拂,那层浮冰隔绝了他和外面的世界,看得到,却又难以直接触摸。
想到这里,他突然极度恐慌,立刻抓向电话,想要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
才按了一个键,他停了下来,放下电话。
薇真有男朋友了,他不能老是麻烦她。这两个月来,她带他拜访好几位医生朋友,详细讨论他的状况,每位专家都是以安慰鼓励的语气作为结论,要他别担心,多休息、放轻松,别做吃力的工作……
真正的结论他明白,就是:他再也不能恢复到从前了。
电话铃声吓他一跳!最近他似乎变得胆小,只想从人群中退缩回来。
「沉特助,我看了送回来的公文,你全部没批?」陈总经理很委婉地问。
「陈总,你做决定吧。」
「昱翔,你要不要请个长假,好好休息?」陈银泉的口气更加温和。「现在沈董回来了,大事有他做决定,公司我也会帮你撑着,等你身体完全好了,沈董才能放心把公司交给你。」
「长假?」
「身体健康重要,还是你跟沈董商量一下?」
放下电话,沈昱翔又是一阵茫然。他很健康啊!他没病没痛,能跑能跳,脑筋坏了算是不健康吗?
他手肘撑在桌上,痛苦地抓抓头发,手指用力按着脑壳,很想戳开一个洞,拉出里面的脑神经,请名医重新修补,还他一个原来的沈昱翔……
「特助,董事长请你过去他的办公室。」许秘书的声音传来。
他茫茫然起身,茫茫然打开门。他不知道爸爸找他做什么,他父子关系本来就很冷淡,他伤愈回公司上班之后,爸爸对他的态度更是冷漠到极点。
他走进董事长办公室,发现里面还有一个客人。
他望向他,好象照镜子似的。他和他有相似的轮廓、相同的眉宇、相同的高大身形,所不同的,那人的眼眸灼亮,神采奕奕,嘴角挂着友善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