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迫人求命,这你比谁都明白。」幽主道:「娃儿别理他,你说。」
「余儿!」列忌觞语气更加骇人。
余儿浑身颤抖,勉强忽略列忌觞周身进发的逼人怒气。
她……一定要救他!不论他是否愿意……
他……又何曾问过她是否愿意了?
若早知他会为她受尽煎熬、顶尽修度,还将暴毙而死……她才不会同意!死也不会!
她不知幽主究在何处,听到的话声,如脑中穿音,她只能对著前方开口。
「……幽、幽主大人……」她抖声道。「师父说当时郡主命竭之时,我未曾代死,便不能再死……这、这是真的吗?」
「不错,时辰到了,该绝命的、该补命的、该择命的,应时而发,不得有误。」
「……那……初时我遭锥心之痛,并且每收命时必再痛,便是补命之法?」
「那并未补足,这傻小子以他数百年修度相顶,才足以平天理。」
她低下头去,小手绞破了袖口。
「还有……我後来疼痛日减……也是师父?」
「不错,一痛抵一痛,他将你身上疼痛日渐收入,自己承受,明界那老头子来抓人,被他气得半死,才下了锥印。只要触著你,或太过接近,无论多轻多微,均教他血脉受创、剧痛锥心,比原先更加数倍。」
难怪那时候,她扑上去抱他,竟害得他吐血——
余儿晕眩起来,太多罪疚伤痛,让她难以承受。
如何承受?如何承受他的……用心?
「请幽主指示,余儿该如何能……如何能……」她不知该如何问才是。
「如何能阻止这小子盲目自灭?若他执迷不悟,谁又能奈他何?」
「若我……死呢?」
列忌觞身上的光圈剧震,幽主叹了口气。
「你还是不明白,迟了就是迟了,如今两人心念相合,你死则他死。」
余儿周身发冷,原来……她绝不能死!
「这些全是破了明幽两界的常规,究竟会如何,谁也无法确知。明幽之主,不过是天理的守护者,可不是天理本身。」
「那么……师父说的……身子死绝?」
「那是他想著若非与你同灭,便要抵死相保,有无把握,已不在他计较之中。所谓一厢情愿,莫过於此。」一派不以为然。
列忌觞终於震开光链,一把拉住余儿衣袖,往自己身後带,令她惊呼出声。
「你开口要我留在幽界时,答允了什么,你难道忘了?」
列忌觞质问幽王的语气,丝毫没有敬畏之意。
「我没有忘。你以人之身,修仙之度,行灵之业。只要你在幽界一天,与幽士并行而收命,他们不可择命而收,你却可以。你不想收之命,由其他幽士去收——但我可没有答应你择命而保!」
「我可以择他人之命而收,难道不能择收自己的命?是否保余儿,我并未求你。」
幽主叹息。
「你如此胡来,连我也不能保你,天理终有定夺,你……好自为之!」
列忌觞似是终於缓了口气,拉住余儿袖口的手,却未松分毫。
「不送了!」
余儿只听见一声轻笑,含有无限感慨,随即四周重归寂静。
她一回过神,立刻奋力拉扯袖口。
「师父!请放手!」
列忌觞还未接口,余儿已感到他的怒气向她汹涌而来。
「你还有脸叫我师父?徒儿有如此逆上的吗?」他疾言厉色。「在我之前,由得你说死?就算你不把我当师父看,难道也忘了我是谁?」
方才在幽主之前毫无惧色,现在被列忌觞严斥,她却不住地往後缩,袖口被他拉得快破了。
今日之前,从未见师父动怒过……方才若非生死关头,她早被他吓昏过去。
从前的师父,是无动於衷,是冷淡如水……嘲弄与讥刺,她都习以为常了,但震怒的师父,如火山爆发,令人心神俱裂!
仿佛静水深流千日,忽然直下巨瀑,激流四溅,怕要粉身碎骨!她忽然不识得这样的列忌觞了……
她不但害他陷入死劫,还让他失了一贯的安然,让他暴怒如此!
不知为何,他为她失去平静,是骇她最深之处。
「师、师父……是徒儿不好,师父别再气了!」
师父已深受锥印,这样动气,会有多伤身?会有多疼痛?
余儿抖得声音断续,列忌觞脸色发黑,瞪著她的眼似要将她劈成两段。
「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儿!」
余儿向後踉跄几步,袖口终被撕裂。
「那……那就听、听大人的,我不再是大人的徒儿……」
「你——」
列忌觞忽然向她抓来,她不知自己哪儿来的神速,闪向後方,手腕竟避开了列忌觞的掌握。
「您不能碰我!」她急喊。
两人对峙於庙前,她的身子不断抖颤,小脸却是无比坚决,两手握成拳头,竟是不惜死决的模样。
无论如何,她不该再为他带来痛楚!她满心只有此一念头。
不再当他徒儿……也好……
她原本不配,如今更无脸以师徒相称。早该知道,自己是一条贱命……
「你敢再自贱——」他突然吐出一口黑血。
她不自禁要上前,及时阻住自己。
「您……」她垂下头去不忍再看,下唇咬出血来。「您快去休息,徒……我再去抄经,说不定……」
她低头快步走回庙内,身後传来沉肃的声音。
「余儿——」顿了一顿。「一日为师,终生为师,由不得你了。」
第七章 问心(1)
法难道人进歆齐府,郡主高兴极了,摆出比日前的生日宴更丰盛的好菜。
别看这些全是素菜,有好几道是郡主自己养出的可食名花,不但美不胜收,尝起来还一点都不怪异,爽口鲜嫩,荤食是怎么也比不上的。
因为体恤道人跋涉辛劳,也不愿大张旗鼓地扰了道人的清静,席上只有郡主和两位贵宾,鹉漡被郡主命令上座,但抵死也不从,结果站在郡主身後旁听作数。
「两位大师肯委屈上门,我真不知该怎么谢才好。」
郡主轻声道,美颜上全是感激。
小道士看了看眼睛直盯著美食的法难道士,笑著回道:
「郡主不必客气。倒是我们,也要不客气地动筷了。」
「啊,那是当然!」郡主低喊:「请用请用!老鹉,你也一起吃。」
怎么又来了?鹉漡苦了脸,在精明的主儿和神仙般的贵客前面,教他哪里吞得下啊?他站岗就好不行吗?出去站就更好了!
「小的不饿。」胡乱嘟喃了一句。
「难道你回来已先吃了?」
他哪来的狗胆啊?把贵客请回来後就在郡主身边待著了,主子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呃,没有。」
「那碗筷拿了去。」
瞄了一眼小道士,笑得好生可爱,让鹉漡脊背都发凉了,赶忙抄起碗筷,就怕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要发生。
「多吃些。」郡主又交代。「你这趟辛苦了。」
是很辛苦啊!回来了还不放他到厨房去和大夥儿吃大锅菜……
不过大幸的是,郡主终於把心神转回贵客上。
「不瞒大师们,我这次敢烦劳两位跑这一趟,实在是有大事相求。我知道大师们清心寡欲,就不以重礼冒犯了,但这个忙,我怎么也要请您们帮。」
鹉漡一口米饭差些呛到,主子怎地这么不客气,开口就说请帮大忙,但没得回报?
小道士倒是笑得很亲切。
「郡主太客气了。」
客气?鹉漡有抓头的冲动。
听了郡主的话,主客却没有马上接口。法难道人对著好菜夹了又夹,碗里叠得老高,白须不时掉到菜上,他老人家也不甚在乎,吃得两颊圆鼓。
小道士吃得就秀气多了,小口小口的,但颊边不时现出酒窝来,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咀嚼。
郡主见贵客没反应,也未有窘态,嫣然一笑,开始进食。
只有鹉漡,连站著都觉脚底有刺。
道人贵客究竟是帮忙还是不帮?怎么也不好奇是什么大忙?
「好吃!」
法难道人终於开口了,满口模糊的一句。
郡主看似高兴极了。
「大师喜欢,我真是不枉这两年的栽培。」
小道士点头。
「这半兰半笋,质韧香淡,前所未见,郡主能刻竹而插植,必然是日夜栽培,百试而一得。」
郡主笑颜如花。
「我苦研农艺,多所尝试,再有悖自然之法,我也不觉古怪,总认为天下无奇不有,有心则有生。」
说到此处,郡主忽然笑容一黯。
「但日前我的遭遇,却让我有了质疑。我突染怪病,本该丧命……我自知命数已尽,但忽有贵人出现,将我拉回阳间来。我不知那是如何发生的,但我亲耳听见,这位贵人说要代我死去。我自病愈之後,无日不想著此事,如果那位贵人尚在人世……我找了又找,却是无踪无迹……」
「郡主既然认为有人代命,为何还想代命者尚在人世?」小道士问。
「我不知道。」郡主摇头。「但我分明不识那贵人,为何她要相救?相救也罢,为何甘愿自灭?那不是常人会做之事,是菩萨神仙才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