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来送晓虹的生日礼物,现在,你可以走了吗?”她冷冷地说。
“既然你要来,可以先说一声,我好准备……”他放柔了语气。
“你不见就不见了,你有告诉我一声吗?”她蓦然提高声音。
她胸口有一把火,不知道是下午燃起的,还是已经烧了好多年,她靠著泪水才浇熄,如今又突然死灰复燃的?
康仲恩心头一紧。过去伤她太深,那是他的错,也是他的痛。
走廊传来谈笑声,四个学生模样的客人来到对面房间,准备开门。
他走进房间,关起房门,隔绝外界的干扰。
“当年我离开,是家里出了很多事……”
“连打一通电话的时间也没有吗?”
“那时候很乱,连续办了爸妈的丧事,后来哥哥也需要我看护。”
“那再后来呢?你就没办法拿出一块钱,在康大哥睡觉的时候,打电话给我吗?”她咄咄逼问,
他被问得哑口无言,所有的解释都是多余的,只因为……
“我们的情况太糟糕,你可能会受不了。”
“你把我看得那么禁不起考验?”她红了眼眶,不知是气忿,亦或伤心。
心口的火焰继续引爆,炸出许许多多压抑的情绪,多年来翻来覆去的疑问重见天日,像炮竹般射向他。
“那时候你爸爸受伤住院,我去陪你,帮你付医药费,错了吗?我自己坐车,买东西,完全不麻烦你,就算我做得不好,你可以好好说,为什么一定要借口那张支票赶我?吼我?骂我?”她的泪珠在打转。
“对不起,我心烦……”这声对不起放在他心里,迟了九年,终于说出。
“对!你心烦,只因为我妈妈伤了你那要命的自尊!”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一个精明势利的后母出现,为了维护家族利益和她做母亲的权威,演出洒狗血的老套剧情,而你……竟然也跟著一起演!”
面对她的泪眼质询,他只能为他所谓的男人尊严懊悔、自责。这些年他为了生活奔波,早已抛弃那层薄而无用的自尊脸皮。
“我是年轻气盛,禁不起嘲讽,对不起。”
“你维护了你的自尊,有没有想到,你伤了我?”
“对不起。”
“我不要你对不起,我要你……我要你……”她激动地掉下眼泪。
她要他做什么?一句对不起、一个拥抱,然后时光倒流,一切重头开始吗?
太迟了!
她转过身,泪如泉涌,一如在作恶梦的夜晚,她急需看到亮光。
“康仲恩,你走开!不要烦我!”她扯住了窗帘哭喊。
“佩瑜……”
“走开!”
他没有走开,就站在她身边,握紧颤动的双拳,让她的哭声穿痛他的心。
“佩瑜,你不懂的。”他喉头梗了梗,声音低沉而无奈。
“我懂!”她转身大喊,泪水狂泻而下:“你就是怕我娇弱,你想保护我,不让我受到风吹雨打,把我当成温室的花朵!你认为我没有精神体力在医院陪你,也不能面对你家工厂破产的事实,因为你要我当小开的小老板娘!你没了工厂,什么也不能给我,正好你那骄傲的自尊又被严重打击,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赶我走,对不对?”
“我为你好……”
“你为我好?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很不好?”
“我以为……以前很多男生追你,你很快就能找到更好的对象。”
“如果我只能爱一个人,心给了他,我还能变出另一颗心给别人吗?”
面对她的泣诉,康仲恩有如挨了一记闷棍,完完全全震慑住了。
他一直拥有她的心?他还能奢求她的爱?
“佩瑜!”他尝试伸手按住她的肩膀。
“不要碰我!”她又是一甩,不让他碰。
他颓然握住拳头,声音又变得幽沉。
“佩瑜,你不知道,我们后来的日子,很苦……那是你无法想像的。”
“我不必想像,我可以了解!”她声嘶力竭地说:“我现在看到康大哥的样子,完全可以了解你们过去那段艰苦复原的日子!他就像每一个受伤无法动弹的病人,脾气很坏,对不对?你靠近了挨骂,我靠近了也挨骂,但你有没有想到——好,你不要我的钱,没关系,至少我可以帮你一起照顾你哥哥!你的哥哥就像我的哥哥一样,我很愿意照顾他、给他安慰和鼓励;你也可以找时间回学校补考,或是办休学,而不是孤立无援,没有人为你分担任何事情!”
“你没办法照顾我哥的。”
“我怎么没办法?我高一的时候,奶奶中风,半身不遂,被送到安养中心,家里的人一个礼拜、一个月才去看一次,我每天放学,背了书包坐公车去看她;到了假日,我带课本去陪她,用轮椅推她散步、喂她吃饭,把屎把尿还清理呕吐物,帮她擦澡、听她发牢骚……我能做的,比一个看护还多!”
“你……没有跟我说过……”
“我不想在你面前卖弄我的善良!更何况要不是这个奶奶,我亲妈妈也不会承受没有生儿子的压力……对!她是一个刻薄的婆婆,可是当她躺在床上,叫看护,看护嫌她烦;想看我爸,我爸忙著他的大事业……我一直知道孤独的苦……那时候的她,只是一个垂死的孤独老人,虽然我不喜欢她,可是我还是去陪她,陪了她半年,直到她过世。”
“情况不同,你不是我家的人。”他神色沉郁。
她泪流满面,窗帘几乎快扯下来了。“没错!我不是你家的人!就像我妈妈说的,女生还没出嫁,就不顾脸面到男生家里走动,那不是一个千金小姐该有的行为。可是,我们是什么关系?我能眼睁睁看你活得这么辛苦吗?”
“佩瑜!你不该承受这些压力的……”他痛苦地辩解。
“你有问过我吗?你凭什么只凭自己的判断,不给我机会?我如果没办法承担,
我自己会走——就像你嫂嫂一样。我绝对不会造成你的负担,因为我会了解自己承受压力的极限:甚至是我觉得你太穷了、哥哥太凶了、生活太苦了,我受不了了,发脾气了,你再来骂我赶我,我会被骂得心服口服,哭一哭,自然会离开你。可是,你连这个机会也不给我?!我们的爱情算是什么啊?!”
康仲恩激动无语,她的话铿锵有力,敲碎了他坚持多年、自以为是的思绪。
沈佩瑜的声音变得如泣如诉:“那年暑假,我常常去小套房等你回来,有一天,房东说你半夜来把东西搬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跑到学校,教务处说你刚办完退学手续离开,我又跑到火车站、台汽车站、野鸡车站,在人潮里找你,找了又找……原来,你一直在台北……”
咫尺天涯啊!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却是无缘相见,一定得经由时光蹉跎,再来挖掘彼此最难以承受的过往?!
她陷入了回忆里:“没有你,我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孟诗雯要补托福,我跟著去,你不让我们一起成长、磨练,我只好自己成长、磨练,我把时间填得满满的,什么都补……然后我考出来很好的分数,申请从来没有想过的MBA,一个人出国,熬夜苦读补修的学分,挑了最具挑战性的行销领域,毕业后靠著自己的成绩和实力,进入天星纽约的亚太客服部,再回台湾当AO,负责十几家上市企业的大案子……我一直在测试自己的能耐,我只是想看看,在摆脱别人的爱护和照顾之后,我能飞得多高……飞得多远……”
她语声渐微,最后只是抓住窗帘,低头流泪。
她可以当他是民宿员工,也可以当他是路人甲,跟他说哈啰、聊些不相关的事……但是,她做不到,因为她太在意他!他的结婚消息,曾让她差点延误工作;他的出现,也一再让她心绪不宁;而他和柯如茵的亲密举止,更把她所有压抑的情绪挑开了……
只因他是康仲恩,是她唯一爱过的男人,也是现在仍然爱著的男人……
该说的,都说完了,她感到虚脱,好累,好累……
时空悠悠,月光从落地窗投射进来,为她披散的长发著上一层淡柔光辉。
望著她孤寂轻颤的身子,康仲恩的眼眶发热,心也跟著震颤。
那套“为她著想”的想法彻底崩溃,两人的痛苦来源,竟然都是他自作聪明所造成的!
若当年两人真的走到绝路而分手,即使痛苦,却能理解,而不是持续地折磨她,也折磨自己……以为是爱她,其实是把彼此推进更黑暗的深渊!
她被他强迫长大成熟,而他,仍是一个既不成熟又不懂真爱的大蠢蛋!
“如果,我还能说……我爱你……”他颤声说。
“康仲恩!你没有资格说爱我!”她转过身,含泪怒斥。
泪眸相对,她看到了他的泪,猛一咬唇,又转回去扯窗帘。
“佩瑜……”他靠近她,轻轻搂住她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