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过很严格的逻辑训练的她,已习惯不让自己陷人情感的漩涡中太深、太多、太久 。她保持清醒,站在山顶上,不悲不喜地任海风吹拂著。过了许久、许久,当正午的阳 光已斜过山顶,她才驱车离去,沿著山坡的蜿蜒小径而下,来到布满了破旧民宅的地方 。
徒手而来的静刚发现,这一些细小而陈旧的屋舍,几乎没有任何一闲经过翻修,还 是和她离开时所见一样,只是在长年风雨、潮湿空气的侵蚀下,更显得斑剥黯淡了。粗 糙的红砖墙、木门木窗、蚀滑了的门槛……在在显示出守在这哀生活著的人们仍是依旧 的困苦、依旧的拙朴。
下车后缓缓而行的静刚看见了那一间半藏在大榕树后面的屋子。她愈来愈靠近它, 便愈觉自己走入了梦境。
木门半掩著,两边贴著的对联依然泛著鲜艳的颜色。当静刚站在门前向来时的方向 看去,竟然仍是没有看到半个人影。看来,这里的居民已减少了不少。她不知道,她这 一堆门进去,是否还能一眼就看见红色檀木案桌上的祖宗神位。
压抑著自己的激动,静刚推门进去。祖宗神位依旧,家具依然占著老位置,倒是电 视、冰箱都是簇新的,室内也经过粉刷,小茶几土还插著鲜黄色的菊花。对了,这一定 是……她最爱在茶几、神案桌上插养菊花。
“青蔓,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突如其来地,一个女人掀开花布门帘,从房里扑出来,用力地抱住了她,歇斯底里 地吼叫著。
静刚大吃一惊,却也没有反抗,她闻到了女人身上的体味,那是她做梦都在思念著 的气味。她也死命抱住那女人,听她一声声呼唤:“青蔓,青蔓,你要回来,要回来啊 !妈妈都不管你了,不逼你、不唠叨、不啰嗦、不哭、不闹,只要你回来……”
“啊!妈妈……”
静刚紧紧抱住她,眼泪掉了下来。
那女人终于放开静刚,却紧紧抓著她的手不放,上上下下打量著她,一脸泪痕地说 :“青蔓,好女儿,你又长高了,怎么又长这么高?那个姓史的前两天又来过,他有没 有找到你?这一阵子你到哪里去了?妈好想你……”
静刚一听,猛然觉醒,这才明白刚刚的母女重逢乃是一场误会,亲生的母亲并未认 出自己。
“妈妈,我不是青蔓……”
话才说完,静刚不由一阵迷偶。她怎么不是青蔓?她正是青蔓!十一年前,她是不 折不扣的葛青蔓、如假包换的葛青蔓,如今她却要否认自己的名字,因为现在的她,是 桑静刚!
“胡说!你当然是我的青蔓。”女人又一把楼住她,把脸贴在她的襟前挲著:“傻 孩子,别怕,姓史的不在这里,你不用躲,不用怕!”
静刚温柔地拉开她。让她在椅子坐下,对她说:“妈妈,我不怕,你放心。”
尽管她实在弄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心里明白母亲已经不是一个正常、健康的人 。
静刚很贴近地细看自己的生母,当年有﹁香港之花﹂称誉的美丽母亲已然枯槁,憔 悴得尽失往日光采。只不过是十一年,桑夫人的脸上丝毫没有岁月辗压的痕迹,而母亲 却憔悴得如同受苦三十年。
静刚内心一阵阵绞痛,只觉泪眼迷蒙、悲情难言。
“妈妈,青蔓愧对你……”
静刚喃喃自责时,一名中年男子抓著两手蔬菜生果走了进来,一见静刚便脱口
唤道:“青蔓!”
静刚碎中闪烁著惊喜,站立起身叫道:“爸!”
葛介政在强烈的迟疑中思索著,并没有立即回应静刚的呼唤。终于,如同拨云见日 一般,他的脸绽现出又惊又喜又奇的表情,难以置信地低呼:“你是……是蔓蔓……小 蔓蔓!”
静刚定定站著,眼泪淌下来,含笑地说:“是的,爸,我是蔓蔓。”
她明白,父亲认出她了。只有父亲这样唤过她,她是他的蔓蔓。
缓缓走近了父亲,静刚才把自己投入了他的怀里。
葛介政哭了,抱著女儿,喜从天降一般又哭又笑。
“蔓蔓,蔓蔓,乖女儿,好女儿,你可回来了……噢!桑家说,你叫做静刚,是吗 ?蔓蔓。”
葛介政慈爱地问。
静刚点点头。
“那,我看我还是叫你静刚比较好。也许你不知道,你妹妹……”
不等葛介政说完,始终在一旁痴痴看著静刚以致舍不得移开视线的葛太太开口
了:“介政哪,青蔓好不容易回来,我不许她再走了。你到外面去看看,那个姓史 的有没有跟了来?”
“兰心,她不是青蔓……嗯,她……”
葛介政不知如何解释。
“我是青蔓。妈妈,你坐下来好好休息,我和爸爸去给你泡杯茶,好不好?”
把妈妈安抚下来,静刚和父亲走出门槛,来到门前的榕树下。
“爸,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静刚凝重地望著她的生父问道。
“噢,我先告诉你,青蔓现在是妹妹的名字。你离开我们以后,妹妹就顶替了你的 名字,不叫青菡了。因为妈妈舍不得你,想你,想到得了病,只成现在这个神经衰弱的 毛病。刚才,她一直把你当成妹妹。”
“青菡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想起了妹妹,静刚眸中又浮现了眼泪。
“她长大了,和你长得实在太像了,太像了。”
葛介政像是走入太虚幻境般呢喃著:“她很美,像你一样美、漂亮……大概,一旦 名字叫做青蔓,就要长成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孩。两个这么美的青蔓……但是,爸爸看得 出来,你和妹妹不一样,绝对不一样……当年,桑先生就是这么指著这棵大榕树这样说 的:‘由我一手栽培的女儿,将来一定成大器、出人头地,且会继承我的事业。你的女 儿留在你身边,我不敢说她会变成怎样,但是,你把她交给我,我保证,让她蜕变成琼 浆玉液,不同人间凡品。’”
葛介政眼中充满了欣慰的光辉,望著静刚又说:“他果然有眼光!今天看到你,从 此我葛介政再也不会将当年把女儿送人当做一件千古伤心事了。”
静刚不愿让父亲伤感,于是将话题转移到母亲身上:“爸,妈妈的病没办法医治吗 ?”
“唉……本来妈妈看见妹妹渐渐长大,情绪好转了很多,但是她还是挂念你。
谁知道最近妹妹惹上了麻烦,被一个花花公子缠著,连家都不敢回,妈妈的病就这 么旧怨加上新愁,又严重了。她担心她又会失去妹妹,失去了所有的女儿。唉!爸爸现 在连工厂也没办法去了,得留在家里照顾她。”
“妹妹呢,她现在怎样?”
“做事了。学的是服装设计,已经毕业一年了,本来在一家服装公司做得好好的, 偏偏惹上那种麻烦。不过,还好,有逸航照硕她,我是放心多了。”
“逸航……”
这个名字如同一块从天而降的殒石,霎时震落在静刚的心湖上,把她震得好痛好痛 !
“是啊,章逸航,你还记得他吗?小时候和你们姊妹一起玩耍、上学的大哥哥,忘 了吗?”
忘了?忘了?怎么可能!
他现在和妹妹在一起!
“静刚,妹妹个性很柔弱,她也许很需要你的帮助。”
“我会去看她。”
静刚温柔地答允了,内心却是一片纷乱。也许,她曾经幻想过的事情,正好就要发 生了,虽然,她对它向来不寄予厚望,就像她用一种淡淡的漠然去看待红尘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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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刚在她完全陌生的市区街道驱车穿梭著。
并没有事先通知妹妹,使到她工作的地方找她。
并不是很容易找到,一条短短的,没有什么特色的街道,建筑物都是半新不旧的, 却竟然也藏匿著一家在这里颇具知名度的服饰品牌的总店。
嗯,不会错,就是这里了。青蔓就里面。
静刚泊好车,站在店门口,悠闲地浏贸橱窗。
衣架上挂著单一的素色服饰,不是白的,就是黑的,此外就是藏青色和米白色。一 张流线型的浅褐色玻璃茶几摆在一边,几上一盆放射状错落有致的白色鲜花,算是把里 的焦点在那里迸放而明亮起来。毕竟这不是他们的门市部或专卖店,他们并没花很多心 思去设计橱窗,但明显看得出来,这个品牌所显示出来的风格是高雅而简单、素净。
现在是午膳时间,也许,姊妹俩可以一起共享午餐,这正是静刚所想出的好主意呢 !
推门进去,仍是见不到人影,再里而走深入一些,那里没遮拦地呈现一间大工作室 ,两名女子站著靠在桌边还忙著,其中一人看到了静刚。
“嗨,小葛,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年约三十的女子放下手中的笔,诧异地对静刚说著。另一个同样以意外的表情,目 不转睛地打量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