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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五官端整,眼眸如夜幕般深沉,如寒星般清明;他的腰杆笔直,似深渊山岳般挺拔不屈,这是任何母亲都会感到骄傲的儿子。

  她在他身前三尺远停住,第一次试着开口,没有成功。

  「老夫人,您好。」郎霈颔首为礼,深沉的眼神看不出一丝情绪。

  她清了清喉咙,终于成功地发出声音,「曼曼……曼曼好一阵子没回来了。」

  「我不是来找曼曼的。」他本人的声音比电视新闻里更低沉。「若方便的话,可否让我见凌苳一面?」

  「啊,你当然是来找铃当的,我真是胡涂了。」凌夫人抚了抚整齐的髻鬓。「阿仰出门谈一桩公事,怕铃当趁他不在的时候偷溜,所以硬拉着她一起出去了。」

  「那么,我晚一点再来叨扰。」他温和地行了个礼。

  「慢着!」凌夫人连忙叫住他。「你、你要不要进来坐一坐?他们父女俩晚上会回来吃饭。」

  「我怕不太方便。」郎霈停顿片刻,含蓄地道。

  「没什么不方便的。」她立刻说。

  郎霈端凝她片刻。

  凌夫人再抚了下发髻,轻声问:「郎霈,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谢谢。」

  他的拘谨守礼让凌夫人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你和凌苳的事我都听说了。其实你不必有太多顾忌……我的意思是,你们两个没有任何的『关系』。凌苳是凌家的孙女,你是郎家的儿子,你们两个可以在一起的。」顿了一顿,她轻声说:「倘若你们在意的是我和我丈夫的事,我愿意主动对他说明一切。」

  「不必了。」郎霈缓缓摇头。「已经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从不认为它重要到必须让每个人都付出代价。」

  「我们都老了,人生走到这一步,能计较的事早就计较完,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你不必为我担心。」凌夫人眨回眼泪。

  「我想,现在的问题不在您这一辈身上,而是凌苳那个难缠的老爸。」一抹淡淡的微笑浮上他嘴角。

  那抹笑让凌夫人兴起一丝希盼。

  「阿仰跟我提过那天早上他撞见的画面,确实!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接受自己的女儿跟另一个男人……你知道的。」

  「我明白。」郎霈尴尬地咳一声。

  「你需要我帮忙吗?」凌夫人温柔地望着他。

  「不用了,谢谢。这是我必须自己解决的事。」他低沉地回答。

  这是她的儿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凌夫人痴痴盯着他。

  吉普车出现在木棉道的端点,一忽儿便驶近了。

  前门打开,一抹窈窕的身影钻了出来。

  郎霈不由自主地踏上前数步。

  凌苳轻轻缓缓地,踩着满地缤纷,走入他的世界里。

  「郎霈,你来了……」她的眼眸如梦似幻。

  「我来了。」他轻声承诺。

  她的花容映笑,喜与念都挂在唇边。碎洒的阳光迷离,流动的情思难掩。她在他身前停住,两人痴然互望着。

  「郎霈!」她纵身投入他怀里。

  才一个星期而已吗?为何像经过了许久许久,比那八个月的分离都难挨?

  他的脸埋入她的发中,吸取她身上散发的每一丝香气,两人同时逸出满足的叹息。

  「嗯哼!」程咬金马上杀出来。

  凌苳回眸对父亲皱眉。

  「我只有几句话要和凌苳说,说完了我就离开。」郎霈拍拍她的背心,平静地告诉她身后那堵门神。

  「那您还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安可仰倚着车门,嘴角的青草根翘了一翘。女儿为他得了相思病,他却像没事人一样!

  「阿仰,你进来吧,让他们两人好好谈谈。」凌夫人慢声开口。

  有长辈护航,安可仰不能再坚持。

  「十分钟!」

  「外婆……」凌苳不满地回头搬救兵。

  「你再吵,连十分钟都没有。」安可仰搬出父亲的权威时,做女儿的还是不敢太嚣张。

  凌苳顿了顿足,敢怒不敢言。

  「十分钟够了。」郎霈颔首,甚至不讨价还价。

  安可仰轻哼一声,钻回吉普车里,驶回凌家的车道。

  凌夫人只是对两人微微一笑,笑容中有几丝解脱,也有几丝感伤。只要这样的一眼,就够了。她慢慢走回社区大门里。

  「你有没有跟外婆说话?」所有闲杂人都离开后,凌苳第一句关心的却是这个。

  「有。」

  「你们谈了什么?」她满心期待地问。

  「我问你在不在,她说你不在。」

  「就这样?就这样?」她不由得大感失望。「你真是够了!外婆一定很想跟你多聊几句。」

  「我们可不可以不要再谈别人的事?」他叹了口气。

  噢,对了!

  「郎霈!」凌苳投回他怀里。「我好高兴好高兴……你终于来了……」

  过去一周她总是不敢想太多。再加上老爸在旁边抽冷腿,左一句「郎霈不会找上门,你死心吧!」,右一句「我看他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说不定早就忘了你」,她满心焦躁,偏偏又无可奈何。

  所有对他的戏弄和猫捉老鼠,最终仍抵不过想与他相守的患得患失。于是,期盼变成了恐惧,最后她天天都希望他来,也天天都害怕他出现。

  可,乍相逢的那一刻,万般恐惧全不敌强烈的思念。终究,能见面就是幸福呀!

  「你是地头蛇,带我到附近逛逛。」郎霈吻了吻她的头顶心,退开一小步。

  「我们不能聊完再逛吗?」他应该不是特地跑来台南逛街的吧?

  「叫你逛就逛,真是罗唆!」郎霈揉乱她的秀发。

  凌苳瞠他一眼。

  他挽起她的手,沿着木棉道走下去。

  沉静的滋味真教人心焦,好几次她都按捺不住。然而,他半是深思半是出神的表情,她一再压抑下来,安安分分地陪伴他。

  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这样走一遭呢?

  「我今天特地来告诉你一件事。」他终于开口。

  「哪一件?」她的眼中闪着期盼的光芒。

  「每个人都很好奇我是如何知道我父亲出轨的事,所以我决定告诉你。」

  「噢,好。」凌苳傻了一下。这就是郎霈要跟她聊的主题?

  他们又漫走了好几分钟。

  「在我二十一岁的那年,我母亲因为癌症末期而入院,当时我正在日本念大学。」郎霈仰望浓密如盖的枝叶。「后来她的病越来越沉重,我认真考虑过是不是应该回台湾,但是大哥和父亲都不赞同。他们认为,我尽快把书念完就是对我母亲最大的安慰。」

  「嗯。」她点点头。

  「然后有一天我接到一通电话,是我妈从病房里打来的。她希望我抽空回台湾一趟,她有话要跟我说,但是要我别惊动大哥和父亲。」郎霈低头望着她。

  这通突如其来的电话让年轻的郎霈异常兴奋。

  郎云虽然是妈妈亲生的,她打小却比较疼自己。他猜想,可能是母亲对新药的反应不错,她希望第一个与他分享这项消息。

  翌日,他兴匆匆地订了机票回湾,直驱郎夫人所住的医院。

  郎霈永远忘不了那天的情景。

  在他期望里,母亲应该是精神奕奕满面喜容地迎接他,他没料到情况会是如此——

  阴暗的病房里响着仪器规律的滴滴声,病床上的人枯瘦如柴,在每一分钟都可能燃尽生命之火。

  怎么可能呢?难道他的猜测错误了?

  「妈,我是阿霈,我回来了。」他咽下喉中的硬块,轻声呼唤。

  床上的人听见他的叫唤,勉强眨开一丝眼缝。近看,她的肤色呈现灰败的淡紫,已经不似活人了。

  郎霈一阵阵的心惊。上个星期父兄打电话来,明明说母亲对新药的反应极佳,为什么情况截然相反?

  「阿霈……」郎夫人干柴似的手动了一下。

  「妈,我在这里。」郎霈靠向她的枕畔。

  郎夫人吃力地开口,「你……你听我说……」

  「妈,你是不是不舒服?」

  郎夫人喘了几口气,握住他的手。「听我说,你知道你是霞美生的……不是我儿子……」

  「我知道,爸妈将我视如己出,从来没有瞒过我。」他忍住满眶热泪。

  那双枯瘦的爪子蓦然生出千万斤的力道,紧紧扣住他的脉门!

  「你、你是霞美,和,和郎祥中生的!」

  「妈,你在说什么?」郎霈重重一震。

  「原来……他们……背叛我……他们瞒得我好苦!」郎夫人混浊的眼珠死死盯住他,「他们偷生了你,竟然还抱回来让我养!如果不是曼宇说溜了口,他们打算瞒我瞒到进坟墓里!那对贱人!我现在才认清他们!」

  「妈!」郎霈惊骇地甩开她的擒扣,往后退了一大步。

  瘦指如死神的镰刀,将他钉上万劫不复的十字架!

  她眼中突然盈满生命之火,然而,这股火却是愤恨的、狂怒的、咒诅的,直射他而来,硬生生将每一丝怨怼烙进他的灵魂里。

  「你……你去跟他们说,我不原谅他们!永远都不原谅他们!你也一样!我……咳咳咳咳咳咳……我死都不接纳他们的孽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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