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梅舒心说,他不娶我。」
笑音里添了哽咽,直到再也佯装不了欢笑,她放任喉头涌上的呜咽取代一切声音,嘤嘤哭了起来。此时程家两兄弟才瞧清程晈金始终泛著微红的眼,那并非因为深夜未寝的疲累所致,恐怕是她先前早已哭了好一阵子。
「他不娶你?!」
程咬金没再回答,只是越哭越带劲,让含玉和吞银既是拧眉又是揪心,不忍再追问细节,只是一左一右搂抱住她,像张大的羽翼,保护著小小而脆弱易碎的孩子,不让她孤单饮泣。
程咬金当然痴心妄想能一举两得地推掉曲无漪的提亲又能同时解决程府之急,更贪求可以嫁给她唯一愿意执手相牵的良人。她没有太圣洁的牺牲奉献情操,不认为自己会心甘情愿为程府将自己的未来一并赔上,她也自私地期盼能拥有幸福、得到幸福……或许是她太过贪心,才会落得现在两头空的下场……
再也止不住眼泪,也无意勉强自己忍耐,她在含玉和吞银的臂弯间嚎啕大哭。
是她错认了自己在梅舒心心中的地位,他要更多的她,却不愿让她拥有他,从头到尾都是她一相情愿地追逐著他,所得到的,竟是这般教人难忍的答案。如今想来,他以往的字字句句,真的仅是蜜语甜言,含在嘴里的糖化了,最後只是留下满口的乾涩……
直到程咬金哭累,已是四更天的事,一双噙著泪水的眼不安地紧闭著,颊畔的泪痕总是擦了又湿,她侧伏著身躯,在含玉的腿上睡下,连呼吸中都带著未断的泣音。
程吞银这时才召来程铢,问清始末——
「或许是主子们心有灵犀,下午主子便苦笑地说银主子和玉主子必然无功而返,她也不忍再见您俩在人前折腰,所以便唤我备马车,同她上了一趟梅庄……」程铢轻咬著下唇,缓缓道出那场令人错愕的转折。
梅庄内,春暖花开的景象,是程铢一直希望能免费欣赏一回的,而这次,她确确实实如了心愿,瞧见了梅庄第一批苏醒的天香牡丹,可身前主子的脚步飞快,她也不好流连赏花,只得大略环顾周遭花卉几眼,莲足不敢稍有停歇。
「春季……不正是梅大当家掌事吗?能见著四爷吗?」程铢小跑步跟上了程咬金的步伐,问道。
「不晓得,但总得来一趟。」程咬金也是抱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态上梅庄见人。
「可是刚才听勤大哥和劳大哥说……今儿个梅大当家的心情不好,好像是因为他又让人给退了亲……」方才跨进梅庄,守门的梅勤和梅劳问清楚程府主仆登门求见的理由後,皆面露难色,悄俏同她说了,梅大当家心情不好时,往往不会给人好脸色看,并暗示她们主仆俩最好择日再来。
「我又不找他,怕什么?」她要找的人是梅舒心,关梅舒城什么事?
「喔……」程铢轻应喏。但她有股不祥的预感。
「程公子,这边请。」前方带路的梅庄人将程咬金主仆领到牡丹花圃正中央的一处花厅,四周随风飘荡的轻纱柔柔软软似云浪,在红花绿叶间更显幽静。
掀开了花厅一角的垂绢,厅里石桌边有个支颐垂眸的男人,注意力似乎全落在此时手上翻弄的帖子。
程咬金略略瞟到那帖子是以拓刻方式烙著辞谢提亲之意,看来也是让那男人看来神色冷肃的主因。
那男人正是梅庄春月的当家主子梅舒城。
「要见小四?」沉沉地,梅舒城开口,只瞥了她一眼目光又重新回到帖上,唇间隐约咒骂著「小奸商」、「小没良心」之类的字眼。
「是的,我要见梅四当家。」
「冬月之外,他不见客,若要见他,葭月请早。」
「我有急事找他,请大当家通融。」
「无关通融不,而是现在找不找他的结果都一样。」小四睡到神智不清不楚,就算找到了他,也向他说明了要紧事,难道还天真地以为小四会听进耳朵里去吗?就算真的听进耳里,怕只怕他也会当成梦境一般,睡醒就忘。「有事跟我说了也一样,梅庄大小事我都能作主。」
「包括梅四当家的婚事?」
程咬金的问句成功地让梅舒城将全盘注意力移到她身上,剑眉没动半分,只是探索的目光十分犀利。
「婚事?谁跟谁的婚事?」
程咬金脸色一红,「这……我想直接跟梅四当家谈。」她怎么好直接在别人面前说「我要问梅舒心要不要娶我」这类不知羞的话呢?
「婚姻大事,父母作主,父母皆丧,责任自当由长兄如父的我说了算。」梅舒城打量著一身文士儒衫的程咬金,映在眼中的是个漂漂亮亮的男孩子,骨架纤细而挺直,容貌儒雅而致秀,颇有数分娇气,他探口风地问道:「不会是你和小四的婚事吧?」
程咬金脸上红晕爆染,印证了梅舒城的猜测。
梅舒城抚著额侧轻叹,「对於断袖一事,我个人是不赞同也不反对,若小四愿意,我也会睁只眼闭只眼,不过你怎么会认为我家小四有意於你,并愿娶你为男妻?」他盯人的眼不曾松懈,好似正精明地剥去她的伪装。
「我能不能让梅舒心有意愿娶我,这不是我说了就算,还得看他点不点头,所以我认不认为一点也不重要,决定权在他身上吧。」
而她赌的,就是这些年来她对梅舒心的付出,他是否了解、是否接受。
「如果由他全权决定,那我可以替他回了——他不娶。」梅舒城突然觉得讽刺,前一刻他才被人退了提亲请求,现在他也在做著同样践踏人心的退亲举动,真是冤冤相报。
「你不是他,无权替他回答这个——」
「小四亲口同我说过,他没有动过成亲的念头。」梅舒城当然知道她要说什么,一句话丢了回去。
「啊?」程咬金被梅舒城的话给震得怔忡,愣了足足好半晌,但转念一想,梅舒心若曾向梅舒城提及她的事,那么梅舒城也不会错认了她的性别,既然梅舒城表现得像是完全在状况外,足见梅舒心从未告诉过他大哥关於她的一切,加上梅舒城误以为她是男儿身,想找理由来搪塞拒绝婚事也是可以理解约,对,一定是这样。
「梅大当家,我想你有所误解梅舒心的意思,还是让我亲自与他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别说是你了,就算是小四口中那位占了他所有思念的姑娘,他都无意娶她,多说无益,省省彼此的时间吧。」梅舒城说得懒散,似乎也无意多言,反正小四的的确确是这么告诉过他,虽然他也觉得矛盾,但疼弟如他,自是不会反对所有他做下的决定。
程咬金这回愣得扎扎实实,脑中全回荡著这句话——
连他口中那位占了他所有思念的姑娘,他都无意娶她……
她当然知道那位占了梅舒心所有思念的姑娘家姓啥名啥,但那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无意娶她……
咬金,不是你填不满,而是不够。
那时他的表情好贪,像个一口一口吮著糖饴的孩子,非得吃到最後一口才肯罢休。
再给我多一些。
拒绝不了那样的神情、那样的要求,在更早之前,她几乎已经将自己都给了他,无论是少女初萌的情意还是未来生命里的角色,她给得已经太多太多,多到连她自己都感到害怕,害怕他的不予回应、害怕他的弃若敝屣、害怕听到今天由梅舒城口中所得到的答案……
梅舒心轻声埋怨著她不够填满他的思念,所以他向她索讨更多,而在索讨的同时,他早就打定主意不会给她任何的名分或是感情了吗?对他而言,她程咬金只能是一个傻傻地掏心挖肺,替他牵挂、为他思念的笨蛋吗?!
双眼好乾好涩,挤不出半点泪意,有些茫然,有些麻木,心,有些疼。
「既是如此……打扰了。」
此时,她听见了自己开口的声音,像是由远远的地方传来,那么平静无漪,像是在说著无关痛痒的事。
「梅福,送客。」程咬金的反应出乎梅舒城的意料之外。
「请留步,不用了。程铢,我们走。」旋身,离开,一举手一投足都用尽了她最大的力量,支撑著自己定出花厅。
出府之前,巧遇了梅舒心的贴身管事梅严,瞧见了程府主仆俩,他难掩惊讶地迎上前,「程主子,你们来送拜帖吗?太早了些吧。」
程咬金恍若未闻,一迳往前走,像是逃难般,多停留片刻也不愿,而梅严只来得及揪住了程铢追问——
「发生什么事了?」她主子的脸色很差。
「还说呢!不就是你家臭主子吗?!」程铢跺了跺莲足,气恼地瞪了梅严一眼,将对梅庄主子的气发在他身上,挣开了他的手,「送什么拜帖,等著收喜帖好了!」娇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追上十步远的程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