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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揉揉眼,玩了一整个下午所耗去的精力,让粉娃娃昏昏欲睡,再揉揉眼,她的身子已然倾倒在素帛上,拿成叠的书册当枕头,轻轻憨呼,不一会儿竟就坠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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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睁眼,景色依旧,只是转为橙橘的夕阳已经没有半分恼人的热气,只剩薄橙的暖色包覆著大地万物,那是夜将至前的情景。

  大树的树影拖得好长好长,遮蔽了菊圃一隅,花丛间伫立著一道背对她的身影,那人,身形依旧不丰腴,但越发高姚秀逸,褪去了男孩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洗链而沉稳的当家气势。此刻,他微弯的身躯正贴近著一朵大白菊,像情人呢喃私语般,偶尔侧过身,雕刻似的侧颜俯向菊朵,怎么看都犹如一幅精心描绘的画中司菊之仙。

  由混沌中渐渐恢复神智,景色依旧,而她所在之处,却是梦境後十多年的现在。

  又梦到头一回在此地遇见那大男孩的情境。那年,也是满园菊意,里头有著小粉娃及大好人哥哥。

  大好人的称谓仍在,她却不能再叫他大哥哥,只能恭敬地唤他「三当家」。

  梅庄三当家,梅舒迟,主子。

  以前年纪小,以为主子是甜糕还是咸粥什么的,自然兴不起任何惶恐尊敬,只当他是一个陪著她放纸鸢、打秋千的好哥哥,年岁越大,懂的事越多,竟也相对地抹杀了她始终搁放在心头那段最无忧的甜蜜记忆。

  主子,是用来尊敬的,爹爹不只一回同她这么训诫。

  她随著卖身予梅庄当长工的爹入梅庄糊口饭吃,迄今已十多载,她由一个粉娃娃变成了荳蔻少女,而他,从大男孩变成了男人,时间不会为任何人驻留,冉冉流逝的,除了回忆,或许还有更多来不及萌生的情愫……

  「媻姗,醒了?」

  几乎在梅媻姗坐直身同时,菊圃间的梅舒迟亦回首说道,带著她梦境中不曾变过的温和浅笑。

  揪紧那件覆在她身上的男性长衫,上头有著属於他的菊香,他总是不顾自己一身单薄,将长衫脱下给她当被衾,任自己在秋风中忙碌,也不怕受风寒。

  天底下哪有主子只担心自家奴仆的健康而忽略了自己?

  「三当家,我又……」又在上工时打盹了!这对一个本该亦步亦趋随著主子上山下海的护师而言,简直是不可轻饶的重罪,单凭这点,她早有千万次的机会被人给赶出梅庄。

  可是,梅舒迟从不多加责备,甚至将她的偷懒视为理所当然,每日时辰一到,他便往这处最偏远的菊圃走来,身负守护重任的梅媻姗势必要跟著他一同前行,然後,梅舒迟会撤了其余的管事或小厮,独留下她……啃鸡腿。

  没错,啃鸡腿。

  梅舒迟好像仍将她视为那个贪嘴的粉娃娃,总是将那锅梅大当家吩咐厨子炖煮的补身鸡汤全塞给她,结果他没养得多壮,全胖到她身上来了,要不是她从七岁起便因兴趣开始跟著梅庄护师们学习拳脚功夫,将鸡腿补来的肉全给练成均匀肌理,恐怕现在早成了小胖妞一个。

  偏偏最教梅媻姗捶心的是——她抵挡不住嫩鸡腿的诱惑,也抵挡不住啃完鸡腿後汹涌袭来的睡意召唤,更抵挡不住梅舒迟轻柔哄她多吃点的声音……

  反正,她是个很没抵挡力的女人。

  「不碍事,陪著我植菊本来就属无趣,不怪你。」梅舒迟离开菊花圃,仍染著一身清香,取过搁在一旁水盆里的湿帛拭手。「睡得好吗?」

  梅媻姗没回答他关怀的问句,因为那已超乎一个主子对下属的范畴,她所能做的,只是将那件长衫递还给他。

  「三当家,你的长衫。」一句疏远,让两人生分。

  她不是贴身丫鬟,替他更衣披衫这事并非她本分,她不逾矩多事,仅是双手捧上衣衫。

  梅舒迟接过,缓缓套回长衫,而她,习惯成自然地退到他身後,如同一般护师该有的防卫动作。一抹无奈快速闪过梅舒迟脸上,但隐藏得极好,除他之外,没有第二人看出分毫。

  似乎没了赏菊的心思,梅舒迟说道:「外头风大,进屋去吧?」

  身为主子的他并不需要向她报备接下来的行程,但他从不仗恃著身分差别而让自己难以亲近,反而像在寻求她的同意般多此一问。

  「是。」梅媻姗将他的话视为命令,自是遵守,绝无二话。

  他与她,同冠梅姓,这姓氏对两人而言都非属本家姓,梅舒迟的梅姓是他们爷爷辈的卖身予梅姓大户为奴,因而任由主子赐姓,她呢?她的梅姓也是因为她爹卖身到梅庄为长工才冠上的姓氏,同样姓梅,他已由奴为主,她却才成为他家的奴仆,风水轮流转,何时何日才轮得到她跳出囹圄,拥有与他平起乎坐的地位?怕是难上加难吧。

  「媻姗——」他欲言又止。

  「主子有何吩咐?」她抱拳。

  「没什么。」最後仍是摇头。

  近来,梅舒迟时常像这样,唤了她的名,却又没两句下文,搞得她一头雾水。她本来就属於粗线条类型的丫头,加上练武练得勤,总会换来某些碎嘴的人一、两句「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讪笑,当然没什么玲珑心思挖掘出梅舒迟的不对劲。

  两人一如以往,沉默无语地走回府邸,表面上与一般主仆差不多,但他们两人经过之处总会引来梅庄其他人的注目,一方面是因为梅舒迟不摆架子,广受梅庄奴仆爱戴,所以见到他来,梅庄人无论再忙也会停下手边工作,朝他问声「主子好」;另一方面,梅庄人也皆怀抱著雾里看花的心态在观察梅舒迟与梅媻姗这对「青梅竹马」的主仆关系。

  论青梅竹马,梅媻姗打小就爱跟著梅舒迟身後打转,大哥哥长、大哥哥短的,只要有梅舒迟在的地方,就能找著梅媻姗的踪影,梅舒迟也疼她疼得紧,兴许是梅家没有女娃儿,他的心态是可以理解的,曾有一度,还让其他奴仆在私底下议论,说著梅媻姗她爹——梅盛这回的算盘拨得好,女儿若能嫁予梅三当家,将来的富裕日子自是不用多说,气得耿直的梅盛严令禁止女儿再纠缠三当家,省得落人话柄,说他们贪图富贵!

  论主仆,明眼人都瞧得出两人之间弥漫著比主仆更暧昧的气氛,你不说我不说,就当大伙都不知道吗?装傻!

  梅媻姗讨厌那种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眼光,像要生吞活剥人似的,她可做不来梅舒迟那种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只能加快脚步想回到屋内,这埋头一走,竟走到了主子前头而不自觉,形成了下属走前头,主子尾随的怪画面。

  「媻姗。」梅舒迟唤了声,前头的她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故做不理,他知道越是在人多的地方,她会越发疏远两人的关系,於是再唤:「媻姗,过头了。」

  他指著那处早该转弯才能通往他院落的走廊,梅媻姗错过了拐弯,再走下去便是往西圃牡丹园,那里现在可瞧不见半朵牡丹。

  她怔然,涨红著脸走了回来,懊恼著自己的失常落入梅舒迟的眼,不,该说是不喜欢被「主子」看到她愚笨的一面,那会在「主子」心中留下坏印象。

  「别慌,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突然这么说,然後迈步先行,留下她因那句话而微瞠著眼,下一刻,她追上了梅舒迟的步伐。

  「我才没有担心什么……」她说得好小声,是反驳却更像是嘀咕,同时压低著脑袋,视线全落在长廊地板上的砖瓦。

  「三当家。」

  梅舒迟甫踏入自个儿院落的石拱门,马上有三、四名的管事团团围上,连让他坐下来喝口茶的时间也不给。

  「三当家,去年酿的五十坛菊花酒已经全数点清,另加三斤风乾菊团、两斤嫩菊正差人处理著,您要不要瞧瞧?」

  「是街东客栈向咱们订的那批吗?」梅舒迟问。

  「是,一部分都照您的交代,搁在主厅。」

  「好。」

  进入主厅,整间屋内全是菊的香味,一名管事开了菊花酒的坛封,霎时醉人酒香漫开,管事斟了一小杯菊花酒给梅舒迟,他浅尝,满意地点头。

  「菊花酒酿得极好,梅喜,重阳之前三日,派人送到街东客栈,若迟了,赔钱事小,失信事大。」放下酒杯,梅舒迟继续检视著此次采收的两斤嫩菊。

  「是。」梅喜的事告一段落了,退到一旁,换人再上。

  梅乐接著禀报:「李家员外托奴仆来问,他想搭座『金浮屠』可不知选择哪种菊适合?」

  金浮屠是指富有人家大量购进鲜菊,缚结成塔楼,以示豪气。

  菊能入药,亦能煮茶或佐料,然而此番附加功效全然不及菊之清傲风骨、雅尚志节。文人爱菊,因其「抱香而死」,菊花凋萎并不似其余花类,蒂落枝残,相反的,菊蒂与茎干仍旧不离,花凋而香气仍存;文人爱菊,更因其绽於百花渐凋之际,孤芳於秋色中,独傲凌霜、坚守大节。富人也爱菊,因为牡丹太过贵气,容易让人有奢华的坏印象,荷莲又太过雅素,衬不出富贵人家想端的架子,菊花则因胜两者一筹,赢得君子花的美名,既不俗又不过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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